虽然雪城也不是什么享惯了福的人,从小做到大的,但真的干农活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初到海岛正是隆冬,寒冷、劳累,加上吃的不好,他得了病,也没有什么药,迁延不愈,慢慢就成了肺炎。消息传回上海,宝月四处想办法,但凡管事的、能说上话的领导都去找了,哭、求、骂、撒泼,样样都来,又拖了一个多月,他才被批准回城就医。
雪城住院的那段日子算是长病假,工资少到几乎等于无,一家上下的开销都落到了宝月肩上。她在街道工厂做事,收入菲薄,要喂饱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还要留出一部份钱来给病人增加营养,压力不是不大,总是想尽办法多做事,好有些额外的进账。好在晓安大了,懂事也早,家里的事情几乎都能做,烧饭、洗衣服、每隔一天去医院探视送东西,都是她的任务。
去医院的那段路说长也不长,若是坐车,中间要换一次,总共三站。晓安总觉得麻烦,宁愿花半个钟头走过去,省下来回的车钱,晚餐桌上就能添一个菜了。每次去她总得拿许多东西,吃的用的,装在两个布袋里,提在手里勒出两条深深的红印子,沉得两边肩膀都塌下去。
那天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她经过一座桥时,左手的袋子破了,里头的东西落了一地。她急得要命,满地的捡,无奈只有两只手,捡回来了也没法拿。正不知怎么办的时候,有人拾了两只黄焦苹果递到她面前。她抬头,现眼前的人竟是知耀。
68上海往事9
那一天,知耀把晓安送到医院,看过她爸,再用自行车带她回家。路上,他竟问起那本《先知》,晓安涨红了脸,支吾着不知如何作答。知绘和她一直以为借书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到同仁路口时已是傍晚,天快黑了,知绘匆匆谢过,跑回家去生炉子做饭。她心里也明白,知耀多半只把她当作知绘的同学和邻居家的一个小孩子看待。纵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却足够她记一辈子的,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之后不久,王家便出事了,再也没有别的什么能够覆盖那个下午的记忆了。
先是王先生和知耀被拘在大学不准回家,不久后王太太也被带走,老娘姨也不知有没有辞工,包了个包袱就回老家了,王家被抄的那天,只有知绘一个人在,附近的人都去看热闹,她倒是难得的镇定,也站在人堆里看着,好像根本不是自己家。
晓安听到消息,也赶紧去了,见这般情势,本想求母亲带知绘回去过夜的,未曾开口,便看见宝月一声不响的把知绘从人堆里拉出来,揽着她的肩往家里走了。
吃晚饭时,知绘似乎胃口很好,不停的赞饭菜可口,其实桌上并没有什么好东西,都是晓安做的,一下午心神不定的,一碗青菜还炒糊了。
吃过饭,宝月留知绘过夜,知绘不肯,一定要回家。说到后来,宝月也是急了,喉咙响起来:“你一个小孩子逞什么能,这几天就住在这里!晓安的爸爸交待过的,别叫我为难了!”
晓安知道知绘素日的脾气,以为她肯定不会听,却没想到知绘竟服了软,乖乖留下了。许家地方小,她和晓安只能挤一张单人床,倒也安稳的过了三五天,直到知耀从学校回来,接她回去。
一个多礼拜之后,王先生也放出来了,王太太却还是不见人,听说是因为在百货公司任职的娘家长兄犯了事,牵连到了她,已经被带到派出所去了。那一整天,王家人闭门不出,夜里,医院的救护车来了,从那扇斑驳的铁门里抬出来三个人。
之后将近半个月,知绘没有去上学。后来总算来了,头上别着白花,臂上缠着一截黑纱,在那个时代已是重孝了。
“我爸没了,”她告诉晓安,语气如常,“还有我哥。”
知耀。
许久,晓安心里只有这两个字。
知耀。
她盯着课桌台板,紧握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到肉里去。
“……我爸开的煤气,我看见他们坐到地上,闭上眼睛,我也没力气了,就拼命往外面爬,要不然肯定也死了,”知绘还在说那天夜里的事情,像是在说什么了不起的奇遇,“……那女人想不通了,怎么偏是我没死。”
“什么女人?谁?”晓安不懂她讲的是谁。
“周予翠,”知绘吐出三个字,冷冷的,“因为家里死了人,她总算也放出来了。”
那个年代,与一个下狱的亲人划清界限是很寻常的事,但晓安却觉得知绘对这个妈不止是划清界线这么简单。
“她不是我妈,她自己告诉我的,我亲妈五四年去香港了。”知绘继续说下去,脸上冷笑,“知耀死了,她可是真伤心了,什么都说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跟我废过这么多话。”
晓安还是默默地,知绘说的话从头到尾也没听进去几句,只隐约知道,她嘴里说的那个亲妈可能在法国,因为最后一封信是从那里来的,寄到苏州奶妈家里,没人知道写了些什么,可能拆都没拆就扔了。
“……你不要告诉别人,总有一天我是要去找她的。”说到这句话,知绘的声音也有些紧了,即便是她爸爸和哥哥死讯也不曾让她这样。
至少在那个时候,晓安不相信知绘真的能做到。法国,那么遥远的地方,听起来好像另一个平行时空一样,有那么个名词存在,有人生活在那里,却永远没有机会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