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件事,易冷终于打破幻想,明白自己想保住江尾造船厂这个几十年老牌子的想法是多么理想化和幼稚,这个庞大衰老的企业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皇朝,内里全都烂透了,只是依靠惯性延续着,外力稍微一推就会崩溃,再好的裱糊匠,也撑不住这个将倾的大厦。
该破产的就让他破产去吧。
他问简大永:“简老板准备怎么处理?”
简大永很豪迈:“该怎么处理我听易总的,咱是守法公民,一切得按照法律来。”
易冷也没和他客气:“说人话。”
见易冷没有好脸色,简大永不怒反喜,领导对你不留情面,说明把你当自己人看待,这是好事儿。
其实他的初衷也是如此,大厦将倾,精明的生意人哪能看不出来,什么高明王振江这些人全都得倒台,将来的话事人很可能是易冷,哪怕这一千二百万全都不要了,能抱上新的大腿也值了。
于是简大永开始表演:“易总,我这个人直肠子,有话就直说了,我跟着厂里合作了二十年,没少给这帮孙子上供,一个个都喂肥了,我手里也掌握了不少证据,您初来乍到,他们不服气,使绊子,这些我都听说了,我破着这笔账不要了,也得帮您把王振江干了,杀鸡儆猴不是……”
易冷不置可否,自己何等身份,还能被简大永拿捏了不成。
但王振江这个蛀虫,确实得处理一下,不然大家还以为自己虚张声势呢。
他是破产清算小组长,是江东造船厂总经理,也许将来成为江东造船集团,他还会是第一任总经理,管的事儿太多了,就像一个皇帝,不可能整天微服私访去惩治毛贼一样。
这事儿交给简小天他们去做,轻车熟路,直接在网上曝光王振江的嘴脸,一石激起千层浪,造船厂拿商业承兑汇票忽悠供应商不是个案,舆论哗然,易冷写了个材料给到省国资委纪检组,省里又把案子交到江尾造船厂党委纪检组,让他们来办。
上午王振江被纪检组带走,到了中午饭点,还没来得及兴奋的简大永就接到了王振江的电话。
“简大永,我给你脸了是不?敢偷拍我!你以为榜上姓易的就能怎么着我是吧,我告诉你简大永,这笔钱你是别想了,商票你也别想,乖乖等破产吧,咱按照正常流程走,我知道你在录音,你尽管录,再去告,我看你以后还在不在这混。”
“王哥,这可能是个误会……”简大永话没说完,那边已经挂了。
……
风雨飘摇之际,公司纪检组也没心思做事,王振江这样的案例实在太多,就算是一个看仓库的保安都偷偷往家里捯饬东西,这哪儿管得过来。
易冷也没招,他总不能兼任纪检组长亲自抓这些事,他现在能做的是加快破产进程,把大权揽过来,就由不得这些人兴风作浪了。
他打了一个报告上去,呈给分管副省长杨启航,杨副省长高度重视,给省高院和江尾市政府都打了招呼,催促加快破产法律流程。
江尾造船厂是省国资委下属企业,归省里管,一把手是正厅级,和江尾市长平级的,但厂址在江尾,工人和家属早就成了本地人,偌大的企业一旦破产,所造成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不可预估的,厂里职工对破产的意见也各有不同,江尾市中院就很为难,要听市里的话,也要听高院的话,一旦两方面意见不统一,他们就夹在中间难做人了。
快是快不起来的,因为一批船厂工人到市政府门口静坐去了。
还不止一天,是天天去,也不堵门也不闹事,就在大门两侧花坛边坐着,拉着横幅,要求政府解决失业问题。
市政府也很人性化,没有轰他们,只是打电话让江尾造船厂派车把人接回去。
厂子这边爱莫能助,接不接得走另说,厂里的大巴车都已经抵账了。
易冷听说此事,先让向冰去打听,得到的消息是有人出钱雇佣工人们闹事,二路公交车花两块钱坐到市政府下,大茶杯带着,小横幅一拉,一坐一下午,完事能领一联四包餐巾纸,还不是美滋滋。
没有调查就没有言权,于是易冷换下行政夹克,穿上一件船厂工作服,也坐上公交车奔赴市政府看热闹。
江尾市政府位于市区核心地段,建筑宏大壮观,大门更是器宇不凡,两边是大片的花坛草坪,有武警站岗,保安把门,闲杂人等想进门得拿身份证登记,接待人出来接才行。
此刻大门两侧坐满了人,不像是示威,倒像是秋游,花花绿绿的横幅和小旗子,写着工人们的诉求,大门内侧,二十名保安列队严阵以待。
市政府大门前是淮江路,江尾市的主干道,行人密集,谁都能路过,走过路过看见热闹就得驻足观看,拿手机拍照,看热闹的人还挺多,更显得声势庞大。
易冷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找人攀谈,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位大姐,不是副省长杨启航么。
杨启航五十来岁正当年,本是招商局的正厅级国企领导,调到江东省担任分管国资、交通的副省长,虽然排位比较靠后,但后劲足,在她的主持下,江东航空开东南亚旅游航线,与当地国家合资成立黑猫航空,达成走出去的战略,这是一笔亮眼的成绩,再把江尾造船厂破产重组搞定,明年进常委都不是问题。
真正做事的人都喜欢亲赴一线,杨启航打扮的像个普通人,正和一位大妈闲聊呢,她也看到了易冷,给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又和大妈唠了几句,这才走过来。
“易总,很欣慰能在这里看到你,找到地方聊聊吧。”杨启航说着,径直走向不远处的星巴克。
星巴克外面的遮阳伞下,杨启航的秘书等在这里,不等吩咐就帮领导叫了两杯茶。
坐定之后,杨启航开门见山:“你怎么看这件事?”
易冷说:“这是一出双簧戏,造船厂和市政府合起来演的戏。”
“怎么讲?”
“原因很复杂,我简单说,企业当然是愿意破产的,但是得按照他们的节奏走,高明不甘心失去自己的王朝帝国,他想方设法拖延破产,为的是擦干净屁股,我不是说他贪腐,他本人或许经得起查,但违规操作和渎职少不了,他的下属更是不干净,所以他们用四联包餐巾纸的代价雇佣这些人来静坐。”
杨启航微笑:“四联包餐巾纸你都知道,可以嘛,继续。”
易冷说:“按理说造船厂是省属国企,要闹也该到省国资委去闹,工人们难道不知道么,他们当然知道,并且知道去那边没用,路程还远,还得花钱住宿,不如就近在江尾市政府闹一闹,这边还有人配合着演戏。”
“市政府这边的动机就更加复杂了,当初秦德昌上项目,从市里银行贷了一笔款,后来高明上钻井平台的项目,又从市里银行贷了几十个亿,几乎把江尾市的钱袋子都掏空了,现在厂子要破产,贷款就成了坏账,江尾市政府肯定不愿意啊,还有破产导致的下岗工人,也得市里安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江尾的一二把手都到点了,明年两会换届走人,不想在退休之前出乱子。”
“这还不够乱么?”杨启航微笑道。
“这才哪到哪。”易冷说,“一切都在控制之内,为的就是给上面施压,给您个人施压……”
正聊着正事呢,忽然一个脏兮兮的七八岁小女孩跑过来抱住了易冷的腿,吸溜一下鼻涕说:“叔叔给姐姐买束花吧。”
易冷哑然失笑,这台词也太固定了吧,什么蜀黍姐姐的,你看老子像叔叔么,喊大伯还差不多,还有旁边这位副省长大人,能称呼姐姐么?那是大姨!
杨启航五十出头,比易冷大个几岁,保养的极好,也许始终未婚未育的原因,身材还和小姑娘差不多,不趴在脸上近距离看的话,看不到眼角细密的鱼尾纹和略微松弛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