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极之地,沙陵府。
沙陵府还是李不琢记忆中的模样,无甚改变,来到海边,向东望去,穹天之下,扶桑神木依旧通天彻地。
李不琢在城中稍稍停留了两日,像凡人般吃喝饮食,心里多少有些留恋。
来到东极,他便是想要回到神木脚下,试着在当初两界联通处劈开虚空,再入归墟去寻回烛龙的。
可惜东君给他的那枚青色路引,也被他遗失在归墟中了,若不然,有那路引,他倒想再试试跨越归墟,寻去苍梧界。如今故人俱已沧桑,想必只有东君一如往常了。
在沙陵府,李不琢听说当年那个出海去找鲛人的神工阁老板褚宏当年被天人堵截后,倒也平安归来了,因报信有功,还受到了重用,神工阁因祸得福,十多年内,就成了沙陵府顶尖的船队之一。
每三年,褚宏便同船队出海,寻找鲛人,鲛人没找到,别的海中宝物却得了不少,大横财。到后来,如今褚宏垂垂老矣,享天伦之乐,没心力受船上的颠簸了,心里那件事却始终放不下。
找到鲛人,已成了他朝思暮想的梦,他已不是为了利用龙绡鲛珠牟利,只想成全念想了。
褚宏将死,序齿的四个儿子为分家产闹出了不少荒唐事,所幸兄弟情义还在,最终没撕破脸,便约定了谁能替父亲完成心愿,谁便能在褚宏死后做主。
李不琢本不关心神工阁的事,但事关鲛族,他便留心打探了那四兄弟寻找鲛人的情况。
若非当年泉婴赠了他一袭龙绡,他跨越归墟时,受了鲸祖出手相助,不然,他纵使能见到浮黎,那点真灵,也没法通过界关了。
……
褚府,正房,病榻前。
诸家本来因家产闹得不可开交的四个男丁,在这屋子里,一个个乖巧万分。
“好听……谁唱的曲儿啊?”
褚宏沙哑地问了一声,把眼皮吃力地睁开一条缝,想要起身。
四兄弟面面相觑,还是褚三少爷最机灵,快步上前扶住了褚宏。
“爹爹,您想听曲儿了,孩儿们便把华清楼的倌人们全都唤来,你喊停,才让她们停,您想一直听,便让她们给你唱上一天一夜也没……”
“我说……这会儿是谁在唱曲呀……”
褚宏却没听到三儿子说话似的,打断了他的话,转头望屋子外边看,虽然嗓音虚弱,但还是带着说一不二的威严。
三儿子的笑有点尴尬了,跟其他几个兄弟对视一眼,都露出无奈的神色。打几个月前起,老爷子就开始幻听了,起先让人感觉有点毛骨悚然,毕竟大晚上的,老喊着外头有人唱歌,在这深宅大院里,着实吓人。如今习惯了,便只让人暗叹一声没辙。
褚老爷子卧床不起时,儿子们还有些悲切,但被褚宏折磨了这几个月,说句大逆不道的,谁不盼着他早日归西?可这老头看着下一刻就要咽气,这口气咽了大几个月,却还在喉咙眼里吊着,真是让人着急上火。
向来自视为玉面小郎君的褚家四少爷,重视自家容貌看得比青楼女子还过分,熬了这些日子,嘴唇边上,也熬出一圈儿血红脓黄的水泡了。
儿子们下至游方郎中,上到医家宗师炼气士,都请来看过了,得到的说辞出奇的一致。老爷子早该驾鹤了,但心里有念想放不下,才咽不下那口气。
有黑心郎中,出过主意,说老头子左右救不过来了,不如用一份药,让他早日安息。结果被大儿子剁了舌头,扔出了褚府。虽说四兄弟都自知凉薄,但对自家老爷子,也没狠心到这种地步。
四个儿子都知道褚宏的念想是什么,但也都知道,神工阁找了几十年都没找到,这世上恐怕是没有鲛人了。便合计者,一面派船队出去大海捞针,一面在老爷子这边,不能提起“鲛人”,以免刺激到他。兴许在卧床一阵,他老糊涂,把那事儿给忘了,安心离去,便皆大欢喜了。
谁知褚宏却愈变本加厉。
眼下,便耷拉着眼皮,要下床往屋子外头跑。
“谁呀……谁唱的曲儿,怎就这么好听呢……”
大儿子重重叹了口气,终于一把扶住褚宏,沉声道:“鲛人,这是鲛人唱的鲛歌。”
三儿子连忙道:“这鲛歌比人间千万曲子都好听,爹您听,这曲儿多动人啊。嘘,可不要吵着她,把她吓走了。”
“哦,哦!鲛歌!鲛歌!”褚宏睁大眼睛,郑重道:“那我得好好听,好好听听!”
“好听……”
他复躺下,想闭目倾听,眼皮一合,没一会,又出沉重的鼾声了。
四兄弟这才松了口气,唤来下人照看,纷纷离去。
诸家二子褚义山回到自家宅子,在书房中沉思一会,叹了口气,又自顾自露出笑容。
片刻后,有下人进入书房。
“那边的事做得如何了?”褚义山问。
“那些瑶人里,就有当年与大老爷出海的瑶人,还真给他们寻到了鲛人的藏身之地。不过老爷,您把这事儿托付给别的船队去做,是能避开其他三位的目光不假,但他们若见财起意,昧了鲛族的宝物……”下人迟疑着说。
“无妨,我只要能捉到鲛人,成全父亲的心愿便可。”
褚义山摆摆手,让下人退下了。
……
“竟真被他找到了鲛人在哪,倒帮我省了些功夫。”
李不琢朝府门看了一眼。
隔着深宅大院的重门,他听见了褚宏沉重的鼾声。
摇头轻叹一声,他从褚府边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