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二月初,闲暇的时间便结束了,马上就是正月,一年之计在于春,许多开春后的工作要在十二月就计划好。韩嫣见家里似乎已经认命地开始准备婚事了,便捏着一堆上年度总结与下年度工作计划交给刘彻过目。打算把石渠、上林的人再招回来继续工作,石渠阁的人是刘彻重点拉拢的对象,他们回来了,刘彻又得开始了例行的表示友好了,韩嫣也便得了自由。
韩家人也松了一口气,开始处理韩嫣的大事。
“闲下来就把你这事儿给办了,找个人家认了何氏做女儿,也好把婚事办得风光些。”韩则与韩嫣商议。
“这倒不用,”韩嫣摇头,“我的妻子,自会与我一道持家,自己挣属于自己的荣耀。我又不会因这个小瞧了她,若是计较家世,我也不会要娶她了。少有好人家愿意认个半路来的女儿。认了亲,不是摆明了说她出身不够么?”
“说你笨,你还真是笨!好,不说身份的事。到了成亲的时候,你要从哪里迎娶?好,就从她原来住的地方迎娶,那归宁又要到哪里去?”韩则看韩嫣的眼光像是在看傻子。
“那——再看看吧。”
“也好,总要仔细些,别到时候惹上麻烦事。”
把长安能看得上眼的人家翻了一遍,找到了一家——安陵侯于军。此人是匈奴降王,封千五百五十户。如同匈奴一直招降汉将一样,汉朝也不遗余力地招降匈奴贵族,这位,就是降汉的匈奴小王了。
于军降汉,自是因为在匈奴混不下去了,草原上的竞争太过残酷,不是生就是死,尤其是在单于继承的时候,一旦站错了队,那是部族全灭的下场——原来的部落主人男子多半是活不成了,女子要看运气了,财产自是全没收了,部落里其他的人,不想死的全要改成胜利者的姓氏,搞不好还要被罚做奴隶。
不比汉朝,追随者很有可能只是罢职回家,回家呆着照样也是一方财主,虽然是窝囊了点。草原上权利的争夺更加惨烈,努力壮大自己,并且在自己并不很强大的时候依附于强者而生,是他们的生存法则,因此,投降与依附,并不可耻,甚至是保存和展自己实力的手段。投降了汉朝的匈奴人,心理负担明显要比投降了匈奴的汉人小得多。于军,在汉朝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于军在草原混不下去了,跑路的时候很是狼狈,到了长安,得封为侯,汉廷却没有像待一般诸侯一样让他到封地去,把他留在了长安。他独自在长安,虽然比在草原被人砍了头强,可也无儿无女、孤孤单单的。韩嫣觉得,他答应的可能性会比较大一些。
韩嫣盘算了一下,觉得这也勉强可行了,对家人说了一声,准备到于军府上去拜访。这时,平地一声雷,弓高侯府后院传来消息——何蔓自请离去,韩家也答应附赠一笔不小的财富作为她以后的嫁妆,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韩嫣觉得很奇怪,原本不是学得好好的么?学的人说自己会努力,教的人也对这学生很满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何蔓的理由很直白,她过不来这样的日子。这些日子里,她对这个府邸有了更深的认识,越接触便越觉得与以往生活的是两个世界。不识字、不懂规矩、不熟悉上层社会的人际关系与各家之前的历史纠葛、出身不高、没有管家的经验、情趣审美与上流社会没有共同点……单一样两样能补回来,这么多,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补全的。
当成照顾韩嫣的妾室来教,何蔓还能应付,后来通过探韩嫣的口风,现他还是有要娶她的意思,侯府长辈便加重了功课,她是吃不消了。然后,再“鼓励”一下:“要加把劲儿啊,你若嫁了,这些都得你自己来……ba1aba1ba……”
她若真是嫁了,得自己操持家业,韩嫣的母亲本身就是侧室,于这上面并不熟练,帮衬都不好帮衬,若让直氏婆媳来帮忙——让分了家的嫂子来帮忙管家,何蔓还有脸面么?让韩嫣等个几年,等她全学会了再娶,谁能说这么不切实际的话?让韩嫣继续家里家外一把抓?——这是娶媳妇么?出了前面哪种情况,都是用事实扇了何蔓一记耳光——你根本不够格!但凡还有自尊心的人,怕是都要一根绳子把自己先勒死。
学不进去了是吧?“阿嫣可是等你学好了便要娶呢,你们年纪也不小了,可不能等长了,唉……我是巴不得你明天就全会了,办了你们的事儿,大家也就放心了……”
直到有一天何蔓把自己关在房里闷了一夜,次日清晨,顶着疲惫的神情:“小女子实是没有那个福气,学不来,请夫人放小女子出府吧。”
场面事,还是要做的,于是,韩家许下了颇为丰富的谢礼。
……
“大人不乐见小女子么?”何蔓看韩嫣脸色不对,轻声道,“那,小女子便退下了,您早些歇息吧。”矮了矮身子行了一礼。
“委屈你了……我……本想……”
“小女子并不觉得委屈,”何蔓倒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难道还能有其他的奢望么?做做针线还好,真要管起家来,却是做不来的,又不识字,懂的东西比府上婢女都少。这样的人,能做您家的主母么?哪怕大人抬举,最后,只是自找难看罢了。有多大的能耐就做多大的事情,不是么?”
“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宿,才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本就做不到的事情,不如一开始就别妄想。这些天,府上夫人尽心教导,知道得越多,便越觉得自己差得远。小女子所想,与大人们的想法,总是天差地远。哪怕大人如今是个平民百姓,小女子与大人,也想不到一块儿去。”
出身背景差异的人,结合之后很难过得下去。没有共同语言的夫妻,是个悲剧。韩嫣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最早与韩则一同议婚的时候,他就明白“门当户对”四个字背后的深层含义——生活上、思想上的共同频率。早在知晓何蔓具体情况之时,要面对困难的认识。只是,他不愿意就这么认命地接受现实,总要搏个万一。而且,何蔓的想法很实在,韩嫣觉得她很适合过日子。一男一女,生了关系,韩嫣的固定思维就是,男人,一定要负起责任,负责最常见的方式就是结婚。
如今,何蔓是不想嫁给他。
“你这么出去,想好了以后要怎么过么?”
“小女子自能过得下去,本就是平常人家出身,做这些事情,自是熟识,比学规矩容易多了。”
“你一个女孩子,自己过日子,能行么?”不是过不下去了,才被韩则给拐进府来的么?
“可以的。”何蔓点点头,却不愿多说。韩嫣见了她的样子,也不好再追问。
“什么时候——走?”
何蔓抬头看了一眼韩嫣:“就在这两天,收拾一下东西……”
韩嫣呼出一口浊气,闷闷地回到自己房里了。
晚间问了韩嫣才知道,侯府已经给何蔓赠了房舍与田地。她家中本有些薄产,只因给母亲送葬,变卖掉了,才衣食无着的。如今侯府给她置下产业,她自是能过得下去的。此时税率三十税一,也是极轻的。
听说何蔓有了财产傍身,韩嫣方好过了一点:“那——她一个人过,能行么?不会受欺负么?”
“你魔症了么?”韩则嗤笑,“这种事情多了去了,你不会不知道吧?还真是忘了,你光是读书习武当差,竟没有人教你这些么?还真是疏忽了。招赘啊!”
真是糊涂了,民间招赘的风气也是有的,这样的人家,丈夫倒是居于从属地位的,户主是妻子。何蔓这样的情况,若是招赘还真不怕被人欺负了,因为家庭的财产是她的,生的孩子也是可以随母姓的。只是,这样能找到一个好丈夫么?
“那是个肯过日子的女人,看着闷声不响,内里却是极有自己的主意的,只要她当门立户,家里的事,定是能收拾得妥妥帖贴的,只可惜——”韩则叹了口气,“这样的性子,若是生个稍好一些的人家,哪怕只是乡绅人家,也够给你做妻子了——”无限惋惜中。
“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只要她能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虽然这么说有些虚伪,内心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即使谈婚论嫁了许久,韩嫣对于与另一个人共渡一生,是没有把握的——仍是希望何蔓能够生活安定,这样,自己的欠疚感也能淡些。
送走韩则,韩嫣揉着额头,他一直认为女人在这个世界里本就较男人为弱势,需要照顾。这本没有错。但是,并不是说,女人就不能独立。历史没有如果,人生也没有。韩嫣不能说,如果强留她下来,她会过得很好,便只能由着她自己做出选择。
何蔓次日便拎着小包袱被侯府的马车送到了新居,地方比起以前的家来,还要整齐一些,家具也齐全,百亩的地契,是不少了,还附赠了一个伺候的小丫头以及作为最初生活费的五十金。何蔓扯扯唇角,继续整理自己的新居去了。
何蔓确如韩则所说,很有自己的主意,她明白什么样对自己最稳妥,选择一种可以自己掌控的生活。舒适、不费心、更简单、做一件更容易的事情,人,需要对自己好一点,女人,更是如此。用全部精力去搏一个八成拿不到手的未来,不如就这样老老实实地过日子。豪门妾却是不如贫家妻,至少,人前能直得起腰来。那位韩大人,人是极好的,若是真嫁了他会怎么样呢?
甩甩头,想这些做什么呢?日子终究是要过下去的。好好把现在的家收拾好,嫁个老实的人,生一屋的孩子,平安过一辈子,才是正经。父母相继去世,经过了一段家无恒产、室无存粮、不知明日会有什么样的遭遇、惶惶不可终日的难熬时光,何蔓更倾向于过一种平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