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嫣母子三人带着贴身伺候的几个奴婢来到了长安西郊的小庄园里。这是一座乡间的别院,周围有五十顷的田地,一些菜地、林子,也一并算是韩嫣的了。小弟韩说的庄园紧挨着这里,规模也差不多。这两个庄子原是连在一起的,一共一百顷的地,后来从中划开了,两边地上各建了一座宅子。提前打了人提前过来收拾屋子,直接就能住人了。
搬家之前韩嫣捎了封信给刘彻,告知了要乡居守孝的事,也告诉六儿新的地址。韩嫣觉得他跟刘彻现在更像是一对笔友。距离远了,反而能够放开来聊天。唔,唔,当面生怕说错了话,所以说什么都要先在心里过一遍,现在是写信,还能打个草稿什么的,让韩嫣觉得轻松了不少。
刘彻对韩嫣说阿娇姐姐越来越漂亮了,就是脾气有点坏,老是指使他做这做那,让他亲自采花捧镜子什么的,有时候还会到太子宫里骚扰一下他的正常课程,惹得太傅、少傅翻白眼。
阿娇说是比他大三岁,其实要按月算的话要大上三年零十个月,差不多是四岁了。她现在已经算是个大姑娘了,情窦已开,又是打小被外祖母、母亲捧大的,娇贵已极,想让她的小未婚夫对自己殷勤点儿,这很正常。偏偏刘彻刚刚虚龄十二,还是个处于儿童和少年的尴尬年纪,虽然有个漂亮的未婚妻让他觉得有面子,却仍不能理解她的少女情怀。大汉朝的皇后嫡子、太子、未来的皇帝,本是天之骄子,便是在被立为太子之前也是被捧大的,而不是个受气包,可这位未婚妻比他还骄纵,迫于各方压力他还得把这位表姐伺候得好好的,一边儿是大家的奉承,另一边儿他还得讨好未来老婆,巨大的反差,加上阿娇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其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刘彻身边伺候的人,选的是老实稳重的人,与刘彻年纪相仿,之前得了嘱咐,尊敬太子权威,却也不敢冒犯宫里的太岁——窦太后、长公主一系,夹在中间,比刘彻还难过。这让韩嫣庆幸自己以前没跟阿娇打过什么交道之余,不禁怀疑:不是说刘彻打小就看上了漂亮的表姐,非要娶人家的么?他痛苦个什么劲儿啊?以前虽不常见,有限的几次会面里,阿娇表现得也不是很差劲啊?这都怎么了?
郁闷之下,刘彻便通过六儿对韩嫣诉苦,可是韩嫣能说什么?人家以后是夫妻啊,床头吵架床尾和,不是说刘彻开始是疼阿娇的么?如果他一不小心把韩嫣说的话透给老婆,韩嫣准落个里外不是人。其实韩嫣是能理解阿娇的行为,只是刘彻他不理解,只拿了两卷手抄的《诗经》给他,一篇《旌丘》、一篇《淇奥》再附上一句“翁主近日所为,原因尽在此间。”两篇都是有关少女情怀的诗。
刘彻回信了:“女人真麻烦。你快点儿回来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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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刘彻的书信来往,渐渐从一天一次变成三天一次、五天一次。等到父亲的整套治丧过程结束,就变成了一个月一次。待到韩嫣说服母亲带着弟弟韩说搬到长安外的小庄园里居住后不久,便音信渐消了。
刘彻有了新的伙伴,忘了以前的旧同学也很正常。这跟刚上大学的时候是一样的,最初一个学期,是老同学联系的高峰期,信件、电话、电邮都很频繁,慢慢的有了新同学新朋友,跟老同学的联系就减少了,到了第二学年,搞不好连人家的地址都丢光了。
而据六儿说,景帝又为刘彻选了新的伴读,太子殿下有了新伴儿,这个、那个,就……
对此韩嫣并不遗憾,清点了资产后,他正抱着地契高兴得睡不着觉!从来没有这么踏实地拿着自己的钱。五十顷地,就是五千亩,还是良田,一亩差不多能产两石的粟,合起来差不多就是万石,抵得上一个丞相的年收入了,还拼个什么呀?!三进的大院加花园、练武场的房子、各种小作坊,俨然是个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了。又何必再往宫里面凑?那句“瞧,又是一群送死的。”的台词,可是令韩嫣记忆深刻。
住在这里,不用陪着太子读书,可以抽出更多的时间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读书、写字、骑马、射箭、练武、抬起头来看人、不用见人就行礼……真是美妙的生活。
所以,韩嫣有些好笑地看着六儿一脸忐忑的表情,道:“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太子殿下伴读的位子也不是专为我一个人设的,我现在要守孝,不能伺候殿下,陛下另挑人也是应该的。总不能因为我不在,就不让太子有伴读吧?”
六儿看着韩嫣真不像闹情绪的样子,也舒展开脸道:“您说的是。要不陛下怎么说您是个明事理的孩……呃,人呢。”
“得啦,你也甭说这些好听的了。”见六儿还要说什么,摆摆手,“现在说这些一点意思也没有。”回过身从匣子里拿出一小袋金子,递给六儿,“好歹算是相识一场,以后怕是不得相见的,这些你拿着。”
“这……这怎么使得?这几年奴才可得了您不少东西呢。”
“扯淡!”韩嫣轻骂,“那些不过是些打赏钱,顶多是我给的丰富些,可也不算什么。只是在宫里,给得礼重了,被人说是交通内官,咱们俩都得不着好儿,还着连累家里人(所以我污了不少活动经费当私房),如今我不在宫里当差了,这算是给熟人的东西,谁也不能挑这个理儿。”
“公子真是好人,您这儿刚分家,还得过日子,奴才怎么能拿您的东西呢?您……”
“什么都别说了,我这些是给你母亲看病的,以前在宫里也不能多做些什么,怕招了忌讳,如今这样,便也没什么了。打七岁住到宫里,直到搬出来,你在我跟前儿也有四五年了,这宫里,除了殿下,就你跟我处的时间长了,这就权当是你照顾我的谢礼吧,别嫌少就行了。”韩嫣挥挥手,不以为意。能挺圆满风光地结束宫廷生涯,韩嫣心情还是不错的。
“哎……”六儿有些哽咽,“公子好人必是有好报的,且安心,新伴读比您可差着些儿,陛下、太子终有召您回去的时候……”
韩嫣一听,寒毛倒竖——我现在小日子过得舒服着呢,谁想再回去当奴才啊?忙打断他:“这种话以后一定不要再提!”急切、严厉的口气让六儿有些惊疑地看着他。
韩嫣顿了顿,道:“六儿,有些话,我得跟你说清楚。你以为我这是在替自己在宫里埋线,让你帮着提醒陛下、太子别忘了我么?你在宫里时间也不短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也要自己有分寸才是。太子有新伴读岂有再召我回去的道理?况且,你这么说传了出去让别人怎么想呢?让新来的如何自处?如今这样,我倒宁愿宫里头已经忘了有我这个人。你再看我现在,还有母亲和弟弟要照顾,能把这片家业打理好,已经够我操心的了,怎能再生妄念?我本是庶子,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已经够了,知足方能长乐。况且宫中贵人的心思岂是你我可以随便猜度左右的?画蛇添足的勾当是万不能做的,这不用我说,你也该明白的,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就行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的把自己给折了进去还落人埋怨。算我拜托你,这样的话别再说了。”
定定地看着六儿,半晌,六儿神色渐敛低下了头。
“喏。”
“以后咱们没什么机会见面了,今天算是告别吧。我这是居丧之门,总有些不便,我瞧着你也未必能得空再来看我了,咱们好聚好散吧。”
“……”六儿深深躬了一礼。盯着韩嫣许久,韩嫣也静看着他。末了,六儿开口道:“公子对奴才说实话,奴才也就不跟您客气了。只是有些话,奴才也得跟公子说。”
韩嫣挑眉,颔。
“公子在宫中,历来循规蹈矩,哪怕是打赏宫人,也是有理的据的,没有乱使钱收买人的事儿,这些陛下、王娘娘、太子都是知道的。”看着韩嫣睁大了眼,六儿笑了,“奴才是陛下调到公子身边儿伺候的,跟着太子的阿明是王娘娘选的,您做过什么事儿,上头的人都看着呢,哪家父母能放任自己的儿子随便交朋友呢?何况是天子家。公子一向都做得挺好。今日的事,公子也做得很好。奴才瞧着公子是个实在人,这么多年了,一向如此,奴才这才对您说的。”
无间道!额,不!人家从头就不是跟韩嫣一拨的。敢情连刚才的感动也是有作假的成份在内的,到现在一脸平静,哪有一丝卑微的样子?这宫里就没有一件简单的事儿,早出来早好!
“奴才是个阉人,被人瞧不起的,纵有人因着奴才在太子宫里还有点儿地位,上赶着巴结,奴才也看得出他们脸上在笑,心底指不定怎么鄙视奴才。唯有公子不但待奴才,就是待宫里所有的人,都没有瞧不起的样子,大家都挺喜欢公子的。公子如果不愿意再回去,奴才尽力让大家都不再提公子的事儿。”这算是真心话了。
韩嫣对太监一向态度平等友善,倒不是什么笼络的手段,只是一直以来都不认为太监有什么不好,在后世长大的,想法与汉代瞧不起宦官的主流观点自是不大一样。没想到这样的态度,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新伴读,是太子殿下的表兄,田的儿子田恬,跟他父亲一样,似着股机灵劲儿,只是聪明用不到点子上,书读得虽不差可也好不到哪儿去。虽说算是表亲,太子殿下也就是拿他解个闷儿,不怎么跟他说功课。宫里也没留他住下。堂邑侯家的那位小姐对他老是跟着太子可不太满意……再不改改,保不齐他就要被赶出去。这次选侍读,奴才跟着瞧了,没一个比得上您的,都差着火候呢,您自己小心,不想回去,就尽早想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韩嫣对着六儿一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六儿回礼。这算是平辈论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