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能看得见我自己,那叫鱼幼薇的女人,被一乘软轿,抬往另外的一生。
咸宜观地处偏僻,香客稀少,观里只有两个女人。
主持一清,四十多岁,灰衣云鞋,面目表情一若名字清冷。弟子彩羽,十八九岁,眉清目秀,眼波活泛,春心难锁,见来了个女伴,如何不喜?
那一清执了拂尘,带她跪至金漆斑驳的元始天尊面前,摸了摸她的头,道,鱼幼薇,万物孕玄机,玄机化运命。从今而后,你就叫鱼玄机吧。
她惟有叩,拜谢,谢谢师父赐号。
从此,她叫了鱼玄机。她和师姐彩羽一起,在咸宜观里做课业,听道经,在寂寥里消磨成长的年岁。
一清师父养了一只仙鹤。
那鹤不是一般的鹤,是一清师父的贴身爱物。一清师父走到哪儿,那鹤就跟到哪儿,更令人惊奇的是,只要一清师父抚瑟,那鹤就会翩翩地舞着。
一清师父平日少言寡语,除了读经,便是隔几日在自已的房里,焚一柱香,抚瑟。
她注意到,一清师父的瑟,不是一般的瑟。别的瑟只有二十五弦,一清师父的那瑟,满满五十根。别的瑟两端留有空余,一清师父那瑟,根根琴弦漫过瑟身,一如蛮横刺客,一剑穿心,直取性命,不留余地,霸气十足。
瑟里的荆轲。
秦王在哪儿?
满则溢。她好奇,瑟,为什么要造成这个样子呢?
更令人惊异的是一清师父的瑟艺,不弹则己,一弹则必是同一曲,十指翻飞,高音清脆,中音明媚,低音浑厚,音音挥至极。
而那鹤也闻曲起舞,翩翩的。
往往一曲抚完,山在舞,水在泣,黄河九曲十八弯,弯弯绕山,绕水,绕进闻者的每一个毛孔里,己然泪湿衣衫,而不自知。
她问,师父,这是什么曲?
无题。
无题?是曲本身唤无题?还是曲本无题?心下疑惑,却不敢多问,一清师父一向少言少语。
师父,这是什么瑟?
无端。
师父——
玄机,无问,也是一种境界,我希望你能有此修为。
她低,再也不问这个问题。
李亿给这道观暗中出资修葺,皆是托了温先生在穿针引线,裴氏霸道,不容她身。一清师父请了工匠重涂观壁,再塑金身,云鞋、绛衣、忏衣、道衣、法衣、连铙钹、木鱼、云铛皆添置一,落魄的咸宜观不久庄严起来,焕然一。
我能看得见,我能看得见我自己,在咸宜观的云房里,李亿惟一的一次来探望,却是辞行。两个人缠绵相吻。他吻着那个穿了道袍叫鱼玄机的女人,吻着那个由鱼幼薇变成鱼玄机的十六岁的女人,由丝到耳垂,到道袍紧掩的脖颈,吸食一般,一点一点,一寸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