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不堪回的时光。
变卖、借钱、祷告、看人脸色、仰人鼻息,什么样的屈辱皆都承受,却挽留不住父亲的生命,挽留不住那日日唤她薇儿,教她颂诗习字的父亲。
薇儿,他唤她。爱惜心起,他岔开她的悲伤。你这诗里,几个字用得极好,如&1dquo;铺”,如&1dquo;落”,如&1dquo;藏”,真是适当之至。
她抬起了头,牵强一笑。温先生,谢谢你的夸奖。&1dquo;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如若无人赏识,那也是另一种凄凉。
他一时心神激荡。时人都知温飞卿有才,只诟病他,堂堂一个男儿郎,偏喜做妇人之词,却不知这侧艳缠绵里有多少未展的雄图痴想。他就是那&1dquo;花面交相映”的女子啊,空有满腹才华,只能在添词做赋中美艳浓妆,无法售于帝王家。
次次应试,屡屡落第。眼看四十多岁,仕途无望。
他是寂寥的,在政治上。
帝王不买,他何处售他的一腔热望?
——整个大唐帝国,只此一位李姓买家。
这小小女子,兰心慧质,一言中的,看穿了他靡靡艳艳词句下的心事。
鸟啼花间滑。
他看着她,薇儿,我想——
她看着他,温先生,我想——
他们同时说话,同时有所想,又同时住嘴,把时间留给对方把话讲。
她咬了咬红菱嘴角,忍不住笑了,温先生,你先说。
你先说。他让她。
你先说,温先生。
我想收你为徒,你愿意吗?
愿意,我愿意。她惊喜过望,她开口说话,求他的正是这事。
薇儿,快快拜谢温先生。做母亲的轻轻推了女儿一把。这温庭筠,才思敏捷,不输曹植,官试的八韵文章,他八叉手即完成,故得雅号&1dquo;温八叉”。有他来指点女儿来做诗,真是个机遇。
她扑地跪下。温先生在上,请受弟子鱼幼薇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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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屋外桃花飞,屋内一生错的一拜。我永记得我自己,我能看见我自己,我能看见那叫鱼幼薇的女子,站在那暗暗的屋子里,刚刚育的身子,胸小如荷的蓓蕾,着了宽敞飘逸的唐衣,半旧的绯地桃花袄,绿花罗裙,虔诚而崇拜的容颜,就那么一跪,那么一跪。
那一年她才十三岁。
你知道,有些事,一生,也不可以反悔。
第一章
鱼茉莉,你这个坏女人
我坐进浴缸里。我让水把我淹没。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浴缸,外形是一只极大的贝壳。没人洗澡的时候,它极端寂寞。它临街而立,它割据了阳台的一部分,它整个外围是一面长长的落地玻璃,玻璃上挡了遮阳膜。白天洗澡,里面的人能看见外面,外面的人却无法把里面的人窥看清晰。晚上,只要拉亮了里面的灯,街上鱼贯而过的人群,任谁都能看到,什么样的人,在里面演木偶戏了。
我的浴室随着我,晨昏颠倒,视觉错位着。
林廊第一次来,已经是个晚上,我要他洗澡,他走了进去,他看见外面一片漆黑,以为别人也无法将他看个清晰,他脱了衣,他赤裸裸地洗。我端着一杯咖啡,看着他,细细地看他自己沐浴。
人在洗澡和睡觉的时候,最不设防,最没安全意识。他在水里欣赏自己。我在水外欣赏他。我喜欢看男子的裸体。这于我是个习惯,何况他的身体这样的美好。
他的身体,在银色的灯光下,有类与雕塑的美。有那么一刻,站在玻璃窗外的我,心生邪意,想,把这样的身体凝固住,永远不动,会是什么样的效果呢?
蜡人馆也做不出这么美的蜡人像。
等我的咖啡喝完,不远处街道上的车子都停止了行驶,都停下来看他,来看他孔雀开屏,一觅无余的男性的青春。
他走了出来,他看着浴室里连一枝牙刷都曲线张扬,显山露水,无法逃匿,他才明白那个浴室是座蜡人馆,他把自己展览得一觅无余。他恶狠狠地看着我,指着那只浴缸咬着嘴唇,咬着那好看的嘴唇,说,鱼茉莉,你卑鄙!
那一刻,我想吻他,他咬嘴唇的样子好看极了。
我走近他,笑了起来,林廊,你那么美,不给人看,真是可惜。
可惜个屁!他骂我,指着那只浴缸,我看这只浴缸都比你有人性。
我笑着回答,林廊,你说得对,我也认为这只浴缸比任何人都有人性。它结实,耐用,好看,忠诚,随了谁,它就天长地久,永不离弃。
——我离弃怕了,我对人没有多大的兴。我有恋物癖。
他继续骂我,鱼茉莉,你太过分了。我不是楚门,你没有这样窥看我的权利。
我更是笑,拉着他的手。拉着他十八岁的手,指着街道上因他而滞留的车辆。林廊,你说,我们谁不是楚门?我们都是。
街道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人,个个仰着脖子,都是观看者。
他站在阳台往下看去,愤怒。狗屁,八卦,什么都要看,没他们不爱看的东西。
我说,公平点,林廊,换了你,你也要看,人类天性好奇。你记不记得,楚门要逃离他的世界,他愤力地要到达彼岸,到了才知道彼岸的蓝天白云都是画成的一面墙壁。林廊,你要知道,对于生,我们始终无法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