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荞歪着头眯缝起笑眼,话尾带着着闷闷软软的哭腔余韵,打着欢快的旋儿落在月下夜色里。
“我喜欢长大后的自己。”
贺渊垂眸望着怀中破涕为笑的醉姑娘,以往冷冰冰的沉嗓竟似春华和煦:“我也喜欢。”
她咬了下唇,眨眨眼,像是在尝试理解他的言下之意。
片刻后,她忽地乐不可支起来,抓住他的大掌,摇摇摆摆迈步走在山间道上。
“可小时其实也好的。”
平日的赵荞很少回忆起小时候。起初在她心里,“小时候”真不算个“好时候”。
能做的事太少了,不知怎样才能让人相信“我不是傻的”,不知用什么方法可以让别人停止嘲笑,又深以向大人告状为耻,就只会躲起来哭。
于是天天往外跑。反正外间许多人都不识字的,谁也不会因此嘲笑她。
紧接着就惊喜现,外间天高地阔,浮生百态皆是意趣。
市集上总有撂地摆摊的手艺人亮出新奇把戏。她在旁看几次后,大都能看穿其中机巧,有时甚至可以笨拙但完整的依样画葫芦。
和善些的摊主们便会笑着送她吃的玩的,哄她离开别搅了生意,有的人还会说一句“小姑娘真是不得了,太聪明了”。
会有来自天南海北的各色人等,在茶楼、酒肆或破败街巷的简陋食摊上,绘声绘色讲着在郡王府里不容易听到的人和事。也容她这古怪却机灵的小小姑娘插嘴,然后大家一起哈哈大笑夸她“真聪明”。
人潮中的三尺说书台上,每个说书人像知道古往今来所有秘密,总有说不完的故事。
那些妙趣横生、浅白甚至粗俗的故事里,也有许多她一听就能懂的道理。她听过之后,就在围观者的好奇起哄中,手舞足蹈学舌,囫囵跟着说个大概,赢得满堂彩。
在热闹人潮中,小小的赵荞舒心自在、如鱼得水,慢慢就变得和天底下大多数人一样了。
虽有些事生来就做不好,却也有别的事能做得很好。
就这样,在最平凡最喧嚣的市井红尘中打着滚长大了。
没有出类拔萃的天资,却以另一种方式,一天天成了“今天总比昨天多知道些事”的赵荞。
学会了辨人善恶、趋利避害;学会了凶以自保,柔以报人。学会了用自己最舒适的方式,粗放恣意地去从容生长、去放肆盛绽。
“厉害吧?”她偏过头,执拗询问。
贺渊点头:“很厉害。”
赵荞拉着他走到旁边蹲下,指着月光下有序横穿山道的一队蚂蚁:“那你跟它们说,说我又聪明又厉害。严肃地说,不要哄小孩儿那样。要像……像读奏折一样。”
“你怎不自己说?”贺渊一手护好她,噙笑扶额,也不解释通常不会有人没事将奏折“读”出来的。
赵荞后背靠着他的肩,语重心长地叹息:“哪有自己夸自己的?很没面子啊。”
贺渊还能怎么样呢?就惯着吧。
中宵静夜,四下幽静无人,惟天月远山见证。
堂堂金云内卫左统领,当真以言正音,端肃持重地对着地上那群蚂蚁道:“阿荞又聪明,又厉害。”
“说得很好。”
她满意地拍拍他的肩,又站起来指着树梢。
树梢上有鸟儿夜鸣啾啾。
她道:“跟它们也说。哦,太高了,它们听不清的,你大声喊出来吧。”
贺渊哭笑不得望了她半晌,无奈起身,纵容一叹。
“不能喊。待会儿把夜间巡山的皇城司卫戍惹来,全围在这里看你酒疯。”
赵荞挥开他,失望地靠向树干:“还说会待我好,这……”
“站好,别晃。”贺渊伸手扶住她的双肩,让她在树干上靠得更稳些。
接着,他一跃而起,掠身斜上旁侧的那棵树,足尖在树干上接连轻点,须臾间便探手从树梢鸟巢里逮住一只半夜还不睡的鸟儿,缓缓落地。
赵荞明目圆瞠,讶异、惊喜又崇敬地看着他。
他将虚握的拳头递到她面前,让露着毛绒绒脑袋叽叽惊叫的小鸟与她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