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贺渊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他站在城墙上,远远看着底下搭台子说书的赵荞。
梦境中的天气似乎是春日,她一袭杏色春衫站在三尺说书台上,不施粉黛而眉目如画,弯弯笑眸顾盼生辉。
她抬手醒木往长条案上一拍,张扬恣意地挥开手中折扇,开口便如珠走玉盘,霎时揽去所有人的目光。
城墙上的贺渊听不清她在讲些什么,望着她绘声绘色说书的笑模样,只觉漫天春晖全落在她一人身上。
身旁有个面目模糊的人在他耳畔道:看清了吧?这就是那位大字不识几个的信王府二姑娘,是你没脸没皮缠了半年,又不惜与人大打出手才争来的!你一靠近她就喜不自胜,心爱她得不得了!
他心中有个声音又急又冷地否认:别胡说。请问我能看上她哪一点?不会的,没有的事。
下头那说书台上的赵荞仿佛听到他的心音,忽地旋身面对他的方向,微仰起明丽芙蓉面,轻夹眼尾斜斜飞来一个极其挑衅的媚眼儿,以口形道——
那,你脸红什么呢?
贺渊猛地惊醒。
他缓缓坐起来,挫败似地以手指重重梳过自己的顶,屏气凝神好半晌,才转头偷瞪旁边那个沉睡的身影。
她自上船后,每晚都这样用披风从头将自己蒙住,只在口鼻处留一丝丝缝隙做呼吸用。
借着舱门口那盏小马灯的微弱光线,透过那一丝丝缝隙,贺渊清楚地看到了她秀气的鼻尖,以及线条柔软的唇。
轻微绵甜的呼吸声轻易压过了客舱内此起彼伏的鼾声,蛮横霸道地清晰蹿入他的耳中,扰得他愈心烦意乱,分不清是梦是醒。
总觉下一刻她就会突然笑嘻嘻促狭一句,又在脸红什么啊,赵门贺郎?
贺渊烦乱地捂住烫的耳朵,胸臆间有不可名状的羞耻、愧疚、痛楚,又夹杂着甜蜜悸动。
怎么梦里是你,醒来也是你!过分了啊,赵、大、春。
*****
廿一下午在后舱喝酒过后,船家老大没有再单独找过赵荞,赵荞也没再刻意接近他。
有时在甲板上遇见,双方还是会热络笑谈几句,但都是东拉西扯些不痛不痒的闲谈,谁也不再提旁的事。
之后的航程里,多时赵荞都待在客舱,与陌生船客们磨嘴皮子磕闲牙。船客们都是寻常人,话题无外乎民情风俗、家长里短、乡野逸闻之类,她却总能津津有味与人搭上茬,从天亮聊到天黑都不闲腻味。
实在没得聊时她就信口开河调戏贺渊,时不时将他闹得个面红耳赤又无计可施,她便乐不可支笑得东倒西歪。
仿佛又成了京中传言里那个成天没正形的赵二姑娘。
韩灵对此很是费解。
虽自出京以来短短十余日,他对赵荞已大有改观,深觉她并非京中传言那般纨绔草包,但对于她近来的许多行为还是很困惑。
有时他与贺渊一道在甲板上吹风透气时,忍不住会嘀咕两句。
“千金之子,贵在持重修身,讷言敏行、擅思慎独、求知上进、克己循礼,”韩灵摇头叹息,“她真是一样不沾边。我有时实在看不懂她在做什么。”
贺渊神色淡漠地看着河面:“早同你说过,她做事看起来乱七八糟,其实有她自己的一套道理。等到她觉得该向别人解释时,自然会说。”
他明白,这些日子赵荞没心没肺地成天与人瞎扯淡,没事就招惹他,其实是因无法消解心中紧张与焦虑的缘故。
眼下苗头既已隐隐指向守护国门的北境戍边军,不管她之前那些推测是对是错,事情都已上升到极其严峻的层面,一招不慎就可能酿出大祸。
他懂她的如履薄冰。也懂她不甘轻易示弱,不愿让人看出她暂时无措无助的那点心思。
所以他也没有贸然劝解宽慰,只由得她借由与自己胡闹来稍稍宣泄心中重压。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不着痕迹地惯着她。
反正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惯到得心应手的地步了。
*****
昭宁二年元月廿九清晨,船行半个月水路后,在原州叶城南河渡码头靠岸。
原州漕运司官员核验了几艘货船上的货物,又一一检查船客们的路引名牒后予以放行。
检查完路引下了船,赵荞偷觑到后头果然如预料那般有“尾巴”,便伸手去扯贺渊衣袖:“欸,你……”
后头有个急匆匆前行的人挤了赵荞一下,她稍稍踉跄,原本是要去扯贺渊衣袖的手却莫名揪住他的腰带。
贺渊也在电光火石间环臂护住了她的腰背,扶她站定后倏地松开怀抱,垂眸瞪人:“你看看你手放哪儿了?”
“我手放哪儿,我自己会不知道么?要你说?”赵荞憋着笑意红了脸,小心翼翼地将手挪开,“这是个意外。但你也没吃亏啊。你想想,我只是揪到你的腰带,可你却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