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税法又下来了。”
卫景桓紧握着手中的书册,一字一顿地道:“商税更重,大小关卡税翻倍,盐税大涨,新增酒税……也就是民间所谓的,‘尝酒钱’。”
一直以来,南朝都自诩爱护农民,征收税令时格外强调以商户为重,这是在南朝建立初期就定下的传统,但到了如今,这所谓的“商税”已经完全成了压迫小民的苛捐杂税。
过关卡要多收税,这听起来像是针对商队的政策,但实际上却面向所有来来往往的民众,要知道南朝的关卡遍布大小城市与农乡村镇,多不胜数,在关税翻倍的情况下,不论婚丧嫁娶、探亲赶集,都成了花费巨大的行为。
盐税自然更不必说了,人总是离不开盐的,不论价格如何高昂,盐总是必需品,官家任命的大盐商们当然不会去负担盐税增长的成本,它们会转嫁到所有买盐的人的身上,自古以来都是一样。
至于酒税,这可以算是最恶劣的税法之一,酒由粮食酿造,对酒征收重税无可厚非,但所谓的“尝酒钱”就完全是为了顺理成章盘剥而诞生的名头,它将迫使乡党逼迫乡民缴纳酒税,即便平民百姓连一滴酒水都看不到,也有可能为此倾家荡产……
“‘前人之立法,恶商贾之利而抑之;后人之立法,妒商贾之利而欲分之。’……”卫景桓狠狠地捶了捶身下的矮墙,“他们甚至光明正大地颁布了酒税,以为这样就有了借口,真是好厚的脸皮!”
又是族学边,又是小矮墙,两个少年再次相聚,卫景桓仍旧生龙活虎地盘踞墙头,但霍聿怀只能小心翼翼地靠坐在墙根——托某位机灵小厮的福,大衙内们连吃了好几顿竹笋炒肉,卫景桓一夜恢复,只可怜霍聿怀尊臀难愈。
但这区区一点惩罚,远不足让两位少年放在心上,真正叫他们错愕与揪心的,是今年秋季刚颁布的新税法。
在皇榜走遍了南国的大江南北后,圣旨终于抵达了北方的边陲州府,悬在了所有人的脑袋上,便如杀猪刀架到了牛羊颈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伤势未愈,霍聿怀的神情有十分低落,他没有附和表哥的怒火,反而有几分不解地低声反问:“官家不是已经下旨怜惜子民,怎么又有这样的税法呢?还不如靼人——靼人的部族都知道在年景不好的时候不征牛羊!”
是啊,年景不好就要节约勤俭、怜惜物力,这都是写在圣贤书上的道理,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该知道……
可道理,终究只是道理。
官家的旨意有什么用呢,它既不能叫显贵不争权夺利,也不能令靼人不犯边关。
这新税法一下,南朝上下都要受到影响,来年也许会有更多的商队冒险闯草原……
毕竟靼人没有什么关税,更没有什么尝酒钱,他们倒要反过来请商队喝酒吃肉、还要为他们与西人的商旅牵线搭桥。
卫景桓越想越是烦闷,却半天都没等到同道好友的附和,不禁低头望向他的表兄弟——霍聿怀的脸色糟糕透顶,白里透青,他的神情格外苦涩,在愤恨之外更添了一层绝望与苦闷,全然不见平日里的骄傲。
卫景桓吓了一跳,立即翻下墙:“你的伤势怎么了?又痛了吗!”
霍聿怀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昨夜我没有忍住……我对着爹娘用了圣仁。”
“你用了……!”卫景桓失声惊呼,心中悚然。
要知道霍聿怀的圣仁可是“谛听”,只要不碰上比他更强大的圣仁,他就能听到方圆十里内所有人的心音。
这是非常可怖的力量,也是绝不会被容忍的圣仁,万幸,霍聿怀自小在祖母身旁长大,这位睿智的老夫人瞒住了所有人,包括她的儿子儿媳,她还请高僧暂封住霍聿怀的心眼,直到他学会不动声色的掩饰。
如今老夫人早已逝世,霍聿怀也回到了父母身边,但他非常讨厌伪装,只愿坦诚待人,索性一直封锁住圣仁,谨遵圣人训诫,以“非礼勿听”来自我约束。
可就在昨夜,霍聿还是怀破戒了。
“是啊,我用了。”霍聿怀把脸埋在手中,低声喘息,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我从来不曾听过爹娘的心音,我一直以为他们是表里如一的,可是在昨夜,我还是听到了……”
“我听到我爹要想搜刮治下百姓,用重金贿赂上官为进京铺路;我听到我娘想要送小妹入宫,服侍年过半百的官家……”
“他们都觉得新税法十分便利,来得,恰到好处。”
暮色降临,夕阳的余晖洒在草原上,给这片大地上的一切生灵都晕染上了一层薄金。
在这逐渐熄灭的辉光里,格日勒图抬头望向天边垂坠的暮日,他是极喜爱太阳的,每到傍晚时便会目送日轮落下。
今夜的沉寂与明朝的辉煌,简直就像是一轮生死,长生天以日月星辰赋予靼人力量,而拥有相同类型天恩的人,会更加容易彼此接近……
格日勒图很清楚,朝洛门与他不同,“黎明星”是来自黑夜的天恩,就和霍埃兰勒的“梦魇”一样。
那么,朝洛门能够得到霍埃兰勒偏爱吗?
格日勒图轻轻夹了夹□□的马驹,慢慢走到守护在贺敦马车旁的怯薛身边:“阿古拉,你知道二哥去哪儿了吗?我怎么只看到大哥。”
挈绿连的族长时刻守候在族群的最前方,他的血亲们也承担着守护部族的重任,只不过随着暮色降临,守候在部族领身边的就只剩下他的大儿子——巴根正一脸崇敬地,帮他的老爹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