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知,熔炉把人炰。
这人世间便如活炼狱,仅仅还是一处河滩边的坦途,竟然也能容得下这般多的污浊欲望,人心最深处的渴望尽数释放,再也没有约束兽性的道德和信仰,只剩下肆无忌惮的纵情享乐。
王媸伏在车辕上,错愕地望着属于她的痴妄——一边是她变成了绝色美人,嫁了个权倾天下的夫婿,生了一百零八个强健儿郎,富贵无忧幸福康健;
一边是她习得无上武学,杀尽当年欺辱污蔑了山门的人,连着屠灭了仇人九族,天下无敌好不痛快;
另一边则是阖家团圆,也不知道她有了什么了不得的功绩,爹娘手足俱都伏低做小,义父义母与师兄弟们皆以与她沾亲带故为傲……
更恐怖的是,这些东西正循环播放在她身边,谁来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顺便嘲笑一番她的妄想痴念。
王媸:该死,丢人,快住手!
不过王媸的念想还不算离谱的,她望向周遭,只见淑德那边也是合家团聚,倒是她爹给她下跪谢罪,她兄弟们则积极学起了男德,个顶个勤快地给姐妹绣手帕缝香包;
还有那个据说是太后娘娘的贵人,她的念想倒是出奇得温和,她变成了少女模样,和姐姐哥哥大侄子(这侄子看着竟比哥哥大)正一起放风筝;
至于那个车顶上的,他也想着武功大成,随即篡位登基(可他不是太监吗),不仅给自己师父来了个流芳百世的国师之位,荣耀富贵自不必说,还给自己姐姐封了个大大大长长长公主,赐婚贤良夫君无数(还有这一招);
最离谱的要数她掉泥地里的叔,他已经快进到白日飞升、得玉帝王母青眼重用、左拥神妃右抱仙女、南天门仙将乐淘淘……
王媸:……
如此美梦当真神异,王媸心中敬佩钦叹,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眸,但这一回可不得了了,她直接和逐渐清醒过来的她叔对了个眼神,果然从他绝望的眼神中看到了生不如死。
王媸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继续打量起其余的幻境来,她虽然心中惊惧于这魑魅的恐怖,但身边人的私念却又这样真实惊骇,容不得人不去思量。
她又望向了她爹,可这老人的身边却没有浮起任何痴妄,他只是缩在车内的角落,自顾自地垂泪。
疯子是没有妄念的吗?还是说疯子本身就处在无穷无尽的妄念中呢?
王媸不知道,只是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这周围的幻境又变了,它们不再是妄想和痴念,转而变成了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的隐私和罪孽。
王媸的身边浮起她杀过的人,她与疯癫的父亲流浪多年,别说什么偷窃劫掠,在这世道,她怎么可能没沾过血呢?那一张张死去面庞在此刻再次闪过,其中甚至有几个半大的孩子。
车顶上的少年与王媸类似,只不过他要更狠更毒,遭他虐杀的人密密麻麻地浮现,死状皆是凄惨无比,从平民百姓到厂卫兵卒,男女老幼无人幸免。
再往下就是戚淑德,她的身边浮起了一个个面容模糊的稚嫩婢女,她在主人的隐瞒下顶了主人的位置,于是理所当然地代替小姐上吊殉夫。
最后是太后娘娘,这位娘娘、这位娘娘!——她在当今这位陛下的指使下,毒杀了先皇。
王媸甚至都来不及感到惊愕了,此刻的她几乎要被自己的罪孽所击溃,于是也不大在乎其他人做过什么事情,那往日的苦楚涌上心头,像是来自亡魂的拷问。
王媸控制不住地哭起来,泪水滚滚,冲刷过她沟壑纵横的面庞,这一刻她仿佛也变成了那些被她杀死的人,是那个被偷走口粮饿死的乞儿?还是那对山贼夫妇无辜的幼子?亦或是那个奄奄一息的、最终变成了她与父亲口中肉的老人……
极乐之后便是极恶,这才是妖邪真正拷问人心的手段,你窃了物?你杀了人?好极了!那就由你来尝尝这锥心之苦、亡命之痛!
什么,你是被逼的,你是无奈的?那谁管你呢,天地熔炉,生灵俱苦,活着就要生受无穷无尽的折磨,所以你快死啊!怎么还不快点去死!!
“啊啊啊——”王媸哀嚎出声,她仍旧不能动弹,涕泗横流之下面目模糊,这一刻的她又回到了当年,成了那雪夜里的饿殍,山贼窝后的枯骨,荒山锅中的香肉,“啊啊——爹爹、妈妈、救我啊——”
在这痛入肺腑煎熬的煎熬里,仿佛果真有人听到了女儿的恸哭,于是一只干瘪的手轻轻地挨上了王媸的脸庞,珍惜地擦着她粗糙而丑陋的脸,一点点拭去那流不尽的泪水来。
王媸瞪大双眼,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他仍然是那副疯子的打扮,蓬头垢面,老眼浑浊,也不知怎么的就能动弹了,于是扔下那相依为命的琴,爬过车厢,抱住了他凄惶的骨肉。
“乖儿,我的乖儿……”老人用枯槁的手臂抱紧了女儿,“乖儿,不要怕了,不要怕了……”
爹爹竟好了?
这个念头悄然浮起,又被无尽的苦楚冲刷而去,王媸也不知眼前这一切是真是幻,她只能像是抓住了浮木的溺水者,颤抖着祈求:“救我,爹爹,救我!”
“不要怕了……”老人的声音嘶哑难听,他磕磕绊绊地安慰,“不要怕了……来了……不要怕,已经来了……”
什么来了?
王媸又是痛苦又是煎熬,已经是说不出话了。
“麒麟……”老人抬起头,看向暗无天日的穹顶,只呢喃,“踏祥云……人间……百难消……”
他的话音便仿佛某种祈愿,在顷刻之间便得到了回应!只见那东方的浑黑中突兀亮起,不知何时洒出了一抹浓碧的流光,又在一瞬间散开——
那是一道无形的力量自碧透处迸洒,带着一股悍然的气势,一个崭新的幻境竟以此在天空展开,王媸不知道它是属于谁的妄念,她只看到了这幻境中磅礴的山川河流,热闹的人世烟火。
那仿佛是一个盛世的影子,它铺陈在这片穹顶之上,恣意地倾泻着幻梦般的场面,它似乎仍旧是大昭,却没有一个横死的怨鬼,这是什么样的世道,生灵欢愉,亡魂安睡,这不该是一个人的妄念啊!这个人难道没有私欲吗?!
地上是众生欲苦,天上却是康泰安乐,你只望着这天穹,便好似又死去一回,只到了一个新的世界,自此不再有什么往日苦恨,只剩下那万世太平。
王媸痴痴地仰望着天、喉咙里溢出不成调的声音,老人仍旧抱着她,那灰暗的眼眸倒影出无穷的喜乐,只听他还愿般地唱诵:“人间!百难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