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我这个滇南王,在祭台上占据了多大的位置?
高居上的年轻帝王朝席下端起酒杯,于是他的臣子们回以齐声恭贺,沐凤阳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情。
早在安乐王府中,沐凤阳就已经窥见了魑魅的真面目,而兰宣的拜访更是为他解开了一切疑惑,让滇南王府阖门惨死的罪魁祸正是这皇位上的恶贼!
沐凤阳的心中满是憎恨,他甚至惊讶于自己还能忍耐住这股杀意,笑意融融地和身边的侯爵们推杯换盏……
虽然这不符合计划,但沐凤阳还是忍不住估量起他和朱祁恒之间的位置,他们之间的差距并不十分远,虽然隔着厂卫和魏谨,但只要让他靠近!只要让他靠近!!
这一刻,简直像是被上天都听到了沐凤阳的祈愿,一个小太监恭恭敬敬地走到席间:“滇南王,陛下召见您。”
在群臣艳羡的目光里,沐凤阳紧跟着使者来到最高的席位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请安觐见的,但奇迹般的,在直面这位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听着他怀念老滇南王的虚伪悼词里,他竟然没泄露出任何不该有的情绪。
舞乐更加喜庆了,只见那高台之上的皇帝朝沐凤阳举了举杯:“我听说滇南王还未娶妻?”
一旁的貔貅卫适时道:“小王爷如今日夜笙歌,确实不能再荒唐下去了。”
于是众人都笑起来,皇帝兴致勃勃地表示要给滇南王赐几个宫女美人,几位自诩新晋宠臣的臣子们则争相献媚凑趣,装模作样地讨要起这份好处,叫筵席的气氛越热络。
时机正好,大昭遍地的州府开始进献贡物,于是珍奇异宝流水一般淌过大殿,几乎要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亥时将近时,皇帝终于厌倦了这样的献礼,他站起身:“诸位爱卿,今日朕愿与民同乐,京畿城门处将有千余焰火献礼,请各位与我同赏。”
焰火表演吗?这可是个新鲜的东西,虽然焰火爆竹早已有之,但皇室会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展出还是很罕见的。
这种时候可没有人不捧场,众人纷纷起身,等待皇帝先行。
盛装华服的青年带着他庞杂的武卫与侍从,从高耸的台阶上一步步走下,于是沐凤阳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仇人走近——很快,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被缩短至短短几步,
沐凤阳紧盯着朱祁恒,他知道就是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导致了千千万万人的惨剧,不仅如此,他还想拖着整个京畿为他替死、逼得兰宣迎战魑魅!
只要杀死朱祁恒,一切都将迎刃而解,魑魅会溃不成军,约束将不攻自破,大仇得报,冤魂安息
沐凤阳想,这是了结恩怨的最好时机——
一枚羌笛,悄然滑出了沐凤阳的袖口,无声地落入了他的掌心中。
天色昏沉,以皇宫为中心,京畿内也外亮起了明亮的灯火,但这份热闹延续在主干街道与四大市集中,欢乐的人群流淌在这份夜幕中的明光里,这罕见的热闹仅次于除夕元宵,竟凭空捏造出些许盛世的影子来。
在灯火微薄的角落,几辆骡马拉拽的车辆正不紧不慢地走在河堤边上,这是一个单薄的车队,陈旧的货车上绘制着模糊不清的标志,一动便吱吱呀呀个不停,所有车辆上统一罩着油布篷子,隐约能在油布下看到活物的身影。
这车队唯一的优势,大约就是镖局护卫和赶车商旅了,他们大都是体格精壮的汉子,看着就知道是好手,也不知这车队载着什么东西,在这样的护送下应当能顺利抵达终点吧?
在这昏暗的夜色里,一辆车篷中竟隐约传来二胡的乐声,很快这声音就消失了,又只剩下一片寂静,但假若你愿意钻进那竹架子撑着的油布,就能听到一个苍老而微弱的歌声,它只拘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一窜出油布,就被夜风吹散了。
“……头顶是雷公电母卷云来,脚下是阴曹地府挟风至……”
黑暗中,一个佝偻的老人搂着自己的膝盖,靠在木箱子前,低声哼唱:“只听那噼啪堂惶杂嘈咋呼……天地,血泪流……”
“爹!”老人的女儿终于受不了了,她压低了声音,“爹!你就不能歇一会儿,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没了琴你怎么还能唱!”
“……那翡鳞变作了瓦砾,那翠羽落成了草泥。”老人浑然不觉,继续他的哭麒麟,可他的身体本就虚弱,这么不间断地唱着,竟是嗓子唱劈了也不肯停,“大好一颗麒麟头,竟腐烂生蛆…腥臭难当…只见骨肉不见皮……”
王媸长叹了一口气,摸黑爬到老人身边,拿着竹筒就想给他喂点水——为了这趟旅途的顺利,不会拳脚的人都很有作为累赘的自觉,除非捱不住否则不碰食水,就连年纪最小的孩子都懂事地不吃不喝。
这嗓子哑成这样,实在是没法了……王媸心中埋怨,可当她捧住了老人的下巴时,却错愕地摸到了一手的湿润。
怎么会这样?爹为什么会哭?!
自从老人疯魔后,除了弹唱之外便麻木得像是木头,根本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哭泣更是从未有过,王媸被这反常的一幕吓住了。
“大姐,是没水了吗,我这里还有。”又一道柔柔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是戚淑德,她一直关注着王媸,此时便也摸索着凑过来。
王媸定了定神:“无事,你好好待着别乱动,仔细又撞了头。”
戚淑德立即不动了,乖乖地蹲在原地,王媸擦了擦手中的水渍,熟练地照顾起父亲,哄着给他灌了点水下去,老人嘴里喊着水,总算是消停了。
歌声停歇,四下便只剩下车轮骡马行进的声响,王媸松了口气,可还没等她完全放下心,又一道女声幽幽响起:“你们姐妹这样亲近,可真好。”
王媸在黑暗中瞥向另一个角落,那里堆满了软垫和毛皮,属于小破货车上的vvvip高座,只供贵人尊享,它理所当然地属于那位唐同知带来的高贵夫人。
王媸不知该怎么回应这个话题,只好例行关心道:“夫人,您现在感觉如何,渴了么?”
“不,我不渴。”兰琴拒绝了,在短暂的沉默后,她又轻声笑了笑,“唉,我可真羡慕你们。”
王媸:……
王媸只觉得不可理喻,一个吞金咽玉的贵妇人干什么羡慕她们?她能羡慕什么,是孤苦伶仃的亲缘,还是朝不保夕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