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宣定定地望着朱祁恒,
这位年轻的君王仍旧是那幅金相玉质的样子,完美得无懈可击,他的诉说又是这么认真,这么动情,就算是石头来了都该动容。
即便到了这一步,缪宣还是看不出他身上有任何虚伪的地方——真的是,令人震惊。
也许朱祁恒根本就没有人类该有的情感吧?所以一直以来他的表现都是“真实”的,因为他本人根本就没有“虚假”这个概念。
缪宣叹了口气,又后退了一步。
朱祁恒抵在额头处的双手缓缓放下,从指缝中露出他那双清澈的眼眸,他亲近又地忧愁唤道:“……哥哥?”
缪宣动了动手指,真气一弹,直接把王忠手中的托盘掀翻,于是那沾了血的人头落地,骨碌碌滚到层层叠叠的帘幕当中。
朱祁恒大惊:“哥哥,你这是——”
“不必用这种手段。”缪宣在朱祁恒想要辩解时打断他,冷漠地道,“我知道这是姜督卫的头,他也确实是死了,但主持‘替死’的人根本就不是姜槐,而是貔貅卫指挥使。”
朱祁恒惊愕的神情僵住了,也许这时候他才是真正的惊愕:“……”
缪宣不想看这人的脸,于是垂下眼眸,轻轻按住了后腰处的刀柄:“鹿蜀卫指挥使和貔貅卫督卫其实就是一个人吧?二流的武功,一流的易容,不断地用着替身,自先帝时就一直隐藏到现在,一人掩饰二角,统领了四神卫中的两大卫所。”
缪宣的叙述结束,朱祁恒的面容也逐渐恢复平静,小把戏在眼前被拆穿并未让他感到难堪,他只是有些为难,又有些惊喜地道:“果然瞒不住表哥呢。”
缪宣其实不怎么在乎这个骗局,于他而言,是谁创造出的“替死孕子”的邪道法门并不重要,用小把戏来遮掩真身的貔貅督卫更是跳梁小丑,这一切的罪恶有它真正的源头,而罪魁祸正在眼前。
缪宣又是一声叹息:“如此,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眼下正是烈日升空、高悬天际之时,煌煌光辉自大敞的宫门外轰然淌入,把这偌大的殿堂照得明光逼人,好似要让这世间再也容不下任何夺目的光彩……
直到缪宣拔出了后腰处的轻薄利刃。
于是这大光明里这高堂金殿之上,一抹剔透的翠色柔和地溢出,在漫天堂皇中兀自潋滟,仿佛祥云入碧水、麒麟登青天。
任谁见了这一幕都要惊叹的——这麒麟刀是有多么的忤逆啊,它怎么敢与朝阳争锋呢,难道它不知道它面对的是何等铺天盖地的威势?
假若这剑刃有魂魄的话,它大约是不屑回答的,而作为执剑人的缪宣就更不在意了。
朱祁恒紧盯着这抹碧影,像是从未见过它一般,他轻声问:“哥哥,你要杀了我吗?”
“不,我不杀你。”缪宣立即否认了,他不能现在动手,否则四族约束能让他立即丧失战斗力,那样就无法阻止目标一了。
缪宣横过刀,对准了自己的掌心,在轻轻一擦后,一抹殷红紧跟着染上锋刃——在这个时代,所有的誓言与重要的决策都需要见血,以此来寓意驷马难追、万劫不悔。
此刻朱祁恒已经感觉到不妙了,他清楚地预料到将有什么东西将脱离他的掌控,但此时他根本无法动弹,作为一个不通武艺的普通人,他在兰宣的面前毫无反抗的力量。
缪宣轻轻吐息,按照记忆中的祭文复述,虽然不那么准确,但还算通畅,足以作为宣告:“癸巳年,丁酉月,兰氏家主兰宣于此敬告先祖……”
“溯古至今,先人已去,慕先祖懿范,叹家道中落,哀世衰道穷,有不肖子孙恶孽昭彰,逐出门墙、以儆效尤!”
逐出家门?!
朱祁恒一愣,随即明悟过来——
对了、对了!虽然从未行使过什么权能,但兰宣确实是兰氏的家主,即便如今的兰氏式微到只剩下三人,而朱昭又因君君臣臣凌驾在兰氏之上,可只要愿意付出代价,兰宣也能在家族血脉中单方面地驱逐他!
驱逐身为帝王的血亲,这已经是大大的忤逆犯上,更何况还有四族盟约这个前提在!缪宣这誓言一出反噬便立即应验,即刻起,兰宣将失去孕育后代的能力与武学进步的可能。
而与此相对的,朱祁恒也不再拥有兰氏的归属。
朱祁恒“替死”的前提之一就是兰氏血脉,而这一点在此刻被单方面地剥夺了,朱祁恒已经失去了“宗族”层面的归属,只剩下“骨血”上的联络,假如他还想继续依托于血脉的“替死”,就得付出成倍的代价……
缪宣的敬告结束,但仪式还没有完成,他横过刀,对准朱祁恒的额头就是一道平削——这一刀没有任何力量,只有驱逐的意味,若是换成清明祭祀,这么做就代表着辟邪驱鬼。
麒麟刀是天下一等的利器,它在缪宣的手中更是神兵附魂,虽然缪宣根本没有动刀的意思,但这锋刃光是余威就足够沉重,竟直在朱祁恒的额头开出一道血线。
鲜红的血液流出,染红了年轻帝王的面庞,也遮蔽了他映照着碧影的双眼,在宗师的凌压下,他张口难掩、动弹不得,一些翻涌的心绪都只能藏在那紧缩的瞳仁后。
“从今日起,我不再是你的臣子,更不是你的兄长,你我之间已毫无干系。”
缪宣甩干血液,侧手收刀,随着碧泓入鞘,他轻声陈述:“朱祁恒,不要再碰我兰氏的血脉……”
“你死期将至,索性就滚远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