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宣心中思量,只沉默地站在矮墙上,镇守在此的厂卫们如丧考妣地围在王子皇孙身边,倒是没有人对缪宣的出现表示抵触。
厂卫之间等级分明,他们当然不可能认不出督卫的脸,虽然很奇怪为什么麒麟卫的督卫会出现在这里,但只要缪宣还没有获罪,四神卫下辖的厂卫们就无权干涉,而且大部分人自然而然地理解成陛下秘令或戴罪立功。
缪宣也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已死的人不再重要,他毕竟弄清楚了朱昭魑魅的来历和过往,那么接下来,是时候去找小皇帝对峙了……
“兰督卫!”
一道玄色的身影跃上墙头,正是戚忍冬,他现在还在金乌卫里挂职,这才能明目张胆地出现,要是换成戚燕衡就不行了——这家伙是偷偷潜入的,一露面就是大问题,他最好能老实藏好,等着下一次接头。
此外还有个要命的沐凤阳,准许他进京的圣旨才刚下,他这个理论上应当在滇南的滇南王怎么都不可能出现在京城,因此也不能出现……
缪宣心中惦记着这俩偷渡的大兄弟,没有分神去管戚忍冬,只顺势关切道:“银藤来了,你感觉怎么样?”
戚忍冬半天没有说话,缪宣这才察觉异常,他转头望去,却现这半大青年正眼神游移,耳根通红,甚至罕见得支支吾吾起来。
缪宣更加奇怪了:“银藤?”
戚忍冬好歹维持了表面上的平静,自以为若无其事实,实则磕磕绊绊地道:“我、我无碍,多谢兰……叔叔。”
戚忍冬本不是口舌笨拙的人,他想谢谢兰宣的关心,更想感激此次救命之恩,只是那光6怪离的幻境刚结束,他在面对他兰叔叔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缪宣没看小电影,当然不知道这孩子突然的别扭是因为什么,他点了点头:“这就好。”
戚忍冬偷偷地观察着缪宣的侧脸,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行为有多幼稚,而等到他调整好心绪,正想询问与这只妖邪有关的事情时,就被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果然是吉人自有天佑。”
魏谨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墙下,他仰头望着缪宣,又用那韵律别致的语调,幽幽道:“不愧是兰大人啊,竟然能驱逐朱昭魑魅,轻而易举就做到了这样了不起的事情。”
其实早在魏谨靠近的时候,缪宣就知道他来了,心想这人终于从草丛里爬起来了,也不知道对自己的位置满不满意……
总之,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表面上说的又是另一回事,缪宣还是出于那微薄的同僚情谊,招呼道:“魏大人,您来了。”
魏谨颔:“是,我来了,万幸得您垂怜,没叫我死在野地里。”
缪宣:“……”
如此熟悉的调调,真是让人倍感亲切——真是奇了怪了,魏谨怎么不对其他人也来这一套,这人是认准了阴阳怪气能对付他是吗?
戚忍冬大概也没见过魏谨这么一面,但他很不喜欢魏谨这别扭中透着熟识的语气,他心知兰宣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可正当他想要给撅回去时,魏谨又适时道:“兰大人是这样高洁的人,今遭是头一回见到了这么多的贪婪与私欲吧?唉,只怪我品性低劣、奢望鄙薄,是我的痴心妄想脏了您的眼。”
这话一下子就点出了要害,戚忍冬回忆了一下他的幻境,大感绝望,于是蔫了吧唧地垂下头。
缪宣:“……”
缪宣并没有偷窥他人私欲的爱好,再者他一路赶来也没时间去看,眼见着身旁的戚忍冬即将变成缩胸企鹅,缪宣只能干巴巴地解释:“魑魅降临后我就立即赶到这里,而且一直都陷在魑魅本体的幻境里,没看到你的幻境。”
戚忍冬抬起头,双眼中露出得救了的希望曙光;而魏谨没料到会得到这个答案,他知道兰宣是不会欺骗自己的,但仍旧有些不敢相信。
一时间矮墙上下一片沉默,缪宣想了想,还是找补道:“而且我觉得欲望没有什么可鄙薄的,再者我也不是什么高洁的人,魏大人不必这么说。”
魏谨重新笑起来,这一回他自然多了,阴阳怪气起来都顺溜了几分:“那您可太自谦了,像是您这样无欲而刚的人,除了圣人之外,这世上谁能与您比肩呢?”
假如这世上说怪话也能评级,那魏谨必定榜有名——他这几句话的语气那叫一个真挚,就连表情都是钦佩与抱歉,只除了这话的内容不对头。
缪宣心想上次内阁辅和弟子的联名弹劾也是这么讽刺的,这魏谨阴阳怪气还知道旁征博引……
但说真的,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毕竟他还有要事要做,赶时间的。
“那只是因为我侥幸拥有一些旁人不具备的事物,剔除家世武艺性别等等,我同旁人又有什么不同?”
缪宣截断了魏谨的话,直接道:“若我是流亡丐盗,也许正在摸秋偷窃或拦道劫掠;若我是贫家女子,可能也会卖儿鬻女或勾栏卖笑;若我是家奴私婢,大概也在卑躬屈膝或争宠祈怜……这天下这么多苦命人,易地而处,我不会比他们做得更好。”
谁能没有欲望呢?缪宣当然有,只是全部都留在他的世界中,即便如今的他已经走过了许多小世界,但他本质上还是人类,他仍旧珍重着自身的情感与渴望。
他确实追逐着无拘无束的自由,但这一切是建立在只属于人类的、血肉躯壳之上的。
不过对于魏谨来说,这话大约还是激进了些?缪宣对上他黑黢黢的双眼,又觉得尴尬——和他说这么多干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等到魏谨挡路了再处理他。
缪宣朝魏谨颔,这就算是礼数周到了:“安乐王父子已死,我先走一步,这就入宫请罪——银藤,走了。”
戚忍冬一个激灵,当即就跟上了兰宣的脚步,此刻他还不知道他的亲爹也蹲在这一亩三分地里,犹自沉浸在不久前的幻境中,只把兰宣当成是亲密挚友……
而等到戚忍冬好歹反应过来,他在现实中似乎还只是个没什么资历的后辈、只是托了父亲的情面才能得到兰宣的照顾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游廊口。
戚忍冬侧身望去,却见魏谨仍旧站在原地,他没有出声送别,却仍旧定定地望着兰宣的背影,这样专注,竟似是没有察觉到旁人的视线一般。
安乐王父子惨死,厂卫们已经封锁了这一片院落,这些令行禁止的武士们安静地戍卫在各自的岗位上,垂敛目,只等待上司的命令。
不知何时,远处的天边已经擦亮,这个漫长的夜晚终究要过去了,可生在今夜的罪恶却将长久地残留在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