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蜀卫指挥使跪在堂下,一字一顿地道:“娘娘的身躯已经做好了准备,这三个月是最关键的时刻,三月之后,娘娘将暴毙而亡。”
作为听取工作汇报的决策者,朱祁恒正靠在窗棱边,透过大开的窗户遥望着远处的京郊,他像是完全没有在听,只单纯地走神。
姜督卫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他低垂着头,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像是木刻人偶一般呆滞。
许久后,朱祁恒才终于转回视线,他好似这才看到跪在堂下的属下,于是用一种惋惜的语气道:“三个月啊,真是太短了,还要药物甄选的话,是否会来不及呢?”
姜督卫:……
姜督卫再叩:“陛下,有药物辅佐,只留男胎足矣。”
“嗯,就这么做吧。”朱祁恒颔,随即遗憾地叹了口气,“唉,可惜了,要不是为了瓶中珍宝,我怎么舍得摔碎那么精致的细颈玉瓶呢?”
这位年轻的帝王在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替死命令,仿佛他口中的“玉瓶”不是人,更不是他的情人兼姑母。
这么多年来,兰琴所喝的补品药物都是在为这最后一刻做准备,为了子嗣,也为了把自己身上的诅咒传递出去,朱祁恒从未放弃过使用兰琴的想法。
血缘,这一切说到底还是血缘——在朱氏一代代的“替死”后,如今只有与朱祁恒流淌着同样血脉的女子,才有可能孕育出他们的下一代来。
兰宣是如何都不肯婚育的,自然也没有女儿,那么这世间能将就使用的便只剩下兰琴了,她是兰氏最后的遗女,只能由她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只恨这天下没有这等万全的好事,兰琴实在太弱了,她从未修习过武功,而且也不再青春,当年她就留不住子嗣,如今更是薄弱贫瘠,即便用药物刺激了她的身躯、以消耗寿命的方式催生出活力,她还是无法承受长久的孕育——要知道当年兰俭礼在孕育朱祁恒时,足足花费了五年。
那就,只有最后一个方法了。
既然贫瘠的土地无法培育出茁壮的苗木,那么不如把育种与种植分开。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自古以来连田间的农民都知道这么做,而它也适用于眼下的情况。
兰琴的身躯虽弱,但足以承载育种,等到她油尽灯枯之时,就是移栽种子之日,从衰老的果实中活剖出芽的种子,把孕育着幼小胎儿的鲜活胞宫……
移栽入兰宣的体内。
朱祁恒双手交握,巴巴地望着京郊的方向,夜色掩盖了一切罪恶,他所能望见的只有无月的夜空,也不知道魏谨能不能拦住兰宣。
这么想着,朱祁恒又状若担忧地问道:“你说,表哥不会出事吧?”
这个问题朱祁恒已经问过太多次了了,姜督卫理所当然地理解成了胎儿的孕育,于是他也再一次禀报:“虽然孕育子代损耗巨大,但兰督卫武功高深,至多是经脉碎裂、修为尽失,也许会造成肢体损坏,但绝不会危及性命,而等到孕育结束、伤口愈合后,经过调养也许能恢复康健。”
这话说得何其轻巧!要知道这里的“康健”指的只是普通人的健康,绝不包括恢复武功修为,可对修习武艺的人来说,废去武功是不亚于夺走性命的残酷刑罚,更何况还有肢体损坏?!
再者……这一次的孕育会持续多久?又一个五年,亦或者更长?
谁也不知道。
可这个答案让朱祁恒很满意,他起身,轻轻合上窗户,遮住了无月可赏的夜色。
一想到那个会在雪夜赠送梅枝的人,彻底失去了如今的地位和身份,不再拥有强大的力量,又被逼迫着孕育了罪恶的子嗣,再也无法做出若即若离的姿态,只能作为依附者存活……
你会露出怎样的神情呢?会与我的生母一般日夜嘶嚎吗?会丧失斗志进乃至妥协屈服吗?还是说坚持要反抗、寻死觅活呢?是从此被彻底打碎,还是仍旧坚韧如昔、又或者因为血脉的牵扯,无法彻底放弃那个怪物一样的孩子?!
朱祁恒这么思来想去、反复琢磨,只觉得心潮澎湃,最后到底是有些忍不住了,轻轻地笑出了声。
“哈哈哈……”
在女人的低声哼笑中,幻景随之碎裂,缪宣仍旧站在屋顶上,只是朱昭魑魅又回到了花苑当中,面目狰狞地道:“兰宣兰督卫,真是好生厉害,无欲则刚啊!”
缪宣握紧了刀,他知道目标一在窥视他时受了伤,按理说此刻是灭杀魑魅的最好时机,但他却罕见得迟疑了。
魑魅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犹豫,于是笑得更开怀了:“怎么?下不去手了吗?接下来你不会要劝我了吧,劝我不要‘谋逆犯上,颠倒朝纲’、劝我‘你终归是个母亲,不能恨孩子’、还有什么‘毕竟已经嫁入皇室’——”
“不。”缪宣立即打断了它,“我不会劝你,那是白费力气,更何况我认为母亲没有责任去爱孩子。”
这个答案倒是乎了朱昭魑魅的预料,它有些讶异,随即止住了笑:“你竟然会这么说……和他们完全不同呢,你还记得那个金乌卫的指挥使么?他死前可是翻来覆去地说——‘你毕竟是陛下的生母’呢!”
金乌督卫!果然,辽东王灭门案就是它做的。
缪宣握紧了刀:“我知晓你的怨恨,但我不会让你伤及无辜……说罢,还有什么遗愿?”
“‘知晓’?你不过是一个男人,你能懂得什么呢?”魑魅没有回答,它冷漠地打量着缪宣的麒麟刀,“你出身高贵,家财万贯,武功绝世,你能知道什么?你其实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吧——”
话音落下,无形的黑色雾气从地底涌起,层层裹住了女人的身形,它那尚且人形的身躯在迅崩塌,眨眼间便成了铁索缠身、腹腔高耸的可怖模样!
“遗愿!你竟问我的遗愿!‘我’能有什么遗愿啊!?”魑魅抓着喉咙上的铁索,哈哈大笑“但既然你问了,那你就听好了,我只说一次——”
笑罢,魑魅笑意一敛,扭曲地嘶吼道:“我要当今帝王死无葬身之地!我要朱氏家族白骨堆积成山!我要这京畿内外的所有人,那些尸位素餐的虎豹、为虎作伥的鹰犬、无耻苟活的猪羊,我要他们全部丑态毕露、罪恶昭彰、凌迟重辟——一齐给朱昭皇室陪葬!!!”于是笑得更开怀了:“怎么?下不去手了吗?接下来你不会要劝我了吧,劝我不要‘谋逆犯上,颠倒朝纲’、劝我‘你终归是个母亲,不能恨孩子’、还有什么‘毕竟已经嫁入皇室’——”
“不。”缪宣立即打断了它,“我不会劝你,那是白费力气,更何况我认为母亲没有责任去爱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