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沐凤阳现在已经退出了麒麟卫,只是一个虚衔藩王,他是从哪里得知安乐王会在转移的时候被“替死”的?
更诡异的是……
魏谨已经不再攻击了,他就这么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他垂着头,阖着眼,手中倒是还提着勾刀,只是整个人都像是失去了魂魄一般,变作了一只僵立着的傀儡。
缪宣盯着这样的魏谨,只觉得心里毛,他上前一步扣住魏谨命门,顿时现了问题所在——魏谨不仅失去意识,他浑身上下的内力也一同消失了,只剩下一副淬炼过的空荡身躯,任谁都能随意处置,就算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也能拿着刀杀了他。
这样的情况缪宣实在是太熟悉了,这不就是妖邪在捏碎受害者头颅前生的事情吗?毫无疑问魏谨中招了,即便他的武功修为已经抵达了凡脱俗的地步,但还是难逃此劫。
那么问题来了,我又是怎么逃过的?
缪宣心中错愕,只觉得不能理解,难道说是因为他不久前的晋升吗,就靠这一点仙,武力值击穿阈值大成功?
排除法来看的话,这还真有可能……
缪宣拎起魏谨,很轻松地就把他扔出了妖邪的影响范围,但魏谨只是闷闷落地,丝毫没有恢复意识的趋势,可见一旦被妖邪捕获,只有做掉问题的源头才能解决这个情况。
而包括别庄在内,这片区域里还有上千人,此刻他们都和魏谨一样,命在旦夕。
缪宣不再浪费时间,他扔下魏谨后直接朝别庄的中心冲去,他不知道有没有人像他一样不受影响,假如没有,那么在场的所有人都正面临着被捏爆脑袋的危险……
可到底是什么,让他们都失去了意识?
是幻境。
魏谨终于明白了这妖邪最恐怖的地方是什么——它能强制令人沉溺于,由每个人的欲望所衍生出的幻境。
能让那些江湖老隐、武林名宿、世家子弟一同丧失反抗能力的,只能是每个人都拥有,而且无法摆脱的东西。
人怎么可能没有欲望呢?否则这人活在这世上又是为了什么呢?
就像是眼前这一幕。
幻境中,魏谨不再是那个流亡逃命的弃儿,不再是与野狗搏命的阉丐,不再是那费劲千辛万苦挤入皇宫、惶惶不可终日、做尽了脏事才得以喘气的可怜虫,更不是两面三刀、为虎作伥、指望着能把人家拖入苦海的卑劣恶鬼……
不,都不是了,在这里他是清清白白的出身,耕读人家的孩儿。
魏谨很清楚自己所面临的是什么,但他根本就挣不开,这与个人的意志力无关,此时此刻只要他心中还存着一丝渴望,他就无法挣脱这来自内心的欲望。
而这幻境,果然是美妙至极的。
和那些少有才名的文人雅思一样,这里的魏谨三岁开蒙,五岁拜师,早早地考出了童生,拜入中原地带最出名的山门内。
这个世界不再有什么武林争夺、修为功法,名门大派也不再教授武艺,而只传导圣人的道理,有志青年们共同学习,相互鼓励,彼此竞争,期望着有一日能金榜题名。
在这里,魏谨遇上了倾囊相授的好老师,而他的师兄又正好是山长的独子,两人虽然差了些年岁,但志趣相同,于是不论在日常生活还是在课文温习上,师兄对他都极为照顾。
这位名叫兰宣的师兄文采脱俗,很快就考上了状元,自此他也消失在山院里,魏谨只当他是去为朝廷效力,板上钉钉地青史留名,于是大受鼓励,也开始头悬梁锥刺股起来,这样的勤奋果然受到了山长的欣赏,将魏谨收为关门弟子。
再之后,秋去春来,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这紧跟着就来了新婚之夜,魏谨面前突兀地多了一位穿着红裙、坐在婚床上的人,周围是一片叫好,只道他娶了山长的掌珠,催促他赶紧掀开盖头——魏谨还没掀开呢,眼前的场景又是一转,他竟凭空多出了一对小儿女,儿子与他十分相似,正直善良,女儿则生得艳丽脱俗,偏她得了个魏彪的名字……
魏谨:……
魏谨只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这阴险狡诈的姑娘又确实是他的孩子,虽然满肚子坏水,天天挨罚,他又不能丢了他,否则他就要走他的老路,沦落到……
等一等,否则会怎样?
这个念头在一瞬间消失,魏谨重新沉入那没有苦难的幻境里。
既然已经成家,那么接下来就是立业了,魏谨继续科考,一门门一步步,带着家小,一路顺遂地考到了帝都。
殿试开科,皇位上坐着的必然不可能是朱祁恒,而是一位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他看起来是这么的光明堂皇,公正无私,他声音洪亮,笑意爽朗,在青天白日下一遍遍重复着对人才的渴求。
而在这高堂上、王位侧,披着官袍的兰宣赫然在列,他准确地对上了魏谨的目光,朝他鼓励地微笑,他似乎一点都不担忧小师弟会落榜,只笃信着一门双状元,师兄弟接连为私塾扬名。
魏谨也确实做到了,大殿中,他文思泉涌,如有神助,果然一举夺得了状元,皇帝接见,大加赞誉,朱笔一挥,提名榜!
高头大马被牵过来了,大红的礼花已经系上了,兰宣扶他上马,又一次告诉他——“阿谨,干得好。”
这句话,魏谨似乎听到过许多次,但那必然是太久太久之前的旧事了,他又是惆怅怀念,又是莫名地觉得……
这句话,他是没资格听的。
杂乱的念头一晃而过,眼前又成了九重宫门次第开,宽阔的大道一览无余,金瓦玉砖,这一回的朝堂之上没有厂卫,只有披着金甲的金吾卫,他们除了戍卫帝王之外再不做任何阴私事情,只守着这天地间的朗朗乾坤,叫人钦佩感激。
士子们的马队乌泱泱地踏出宫门,魏谨走出宫门,花雨劈头盖脸而来,他在密密麻麻的花瓣里抬头望去,在远处的高楼上隐约见到了父母妻儿、恩师同学,只是本该在官员列队里的兰宣又不见了,兴许是在同门师兄弟中吧。
春日正好,科举高中,打马游街,满城庆贺,一朝文才倾朝野,天下谁人不识君?
【原来是这样啊……】
一道温柔的声音在人群的欢腾中响起,像是叹息,又仿佛喟赞,它是如此地亲和,但却叫魏谨听得一清二楚、惊心动魄!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这就是你所期望的一辈子,金榜题名,大展宏图,名留青史,原来是这样啊……】
这一刻,魏谨终于清醒过来,他剧烈地喘息,就像是从梦魇中挣扎而出的可怜人一般,他仓皇地望着头顶的天幕,于是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留下天空与大地。
在这碧透清澈的天穹下,只剩下一位披着墨绿衣袍的端庄女子——原来她一直站在人群里,沉默地旁观着一切,直到此时才露出了真实的样貌。
魏谨看清楚了女人的面容,就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竟难得地失态了,他失声道:“是你?!怎会是你!!!”
女子低声笑了,她的五官并不多么精致,但身躯挺拔,姿态舒展,眉眼间是一派平和:“我记得你是最妥帖周全的,怎么,魏内侍竟猜不到是我吗?”
“自你为我送行算起,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吧……久别无恙呀。”
魏谨浑身冷,脑中是一片空白,紧接着又涌起千万思绪,可到头来,他也只挤出这一个词:“……娘娘。”
“唉,可别了。”女子闻言失笑,她提了提袍角,复柔声道,“爹娘给了我名字,你直接叫我兰俭礼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