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仗义执言,一场醉酒放纵,一篇狂生诗文,最终断送了整间私塾。
活下来的两人隐姓埋名,相依为命,家破人亡的狂生没有丢掉那支笔,在流浪的路上写写唱唱,直到十年前,《哭麒麟》问世,而它的作者也终于疯了。
“……噫!香怕风刮,粉怪娼搽。士忌才华,女妒娇娃。昨日菩萨,顷刻罗刹,昨日是笑嘻嘻把那麒麟夸,今朝怎白惨……”
后院传来的歌声愈凄厉,戚淑德听着这词曲内心恍然,又觉得有些耳熟,她看向阿媸:“大姊,伯伯这是换了唱段?我没听过的……”
是啊,这疯子可真有胆子,在麒麟卫的院子里公认弹唱《哭麒麟》。
阿媸摔下菜刀,心想这日子没法过了,恨恨地道:“我这就去让他换一个!”
天光大亮。
兰琴从黑甜乡中醒来,一睁眼便是重重叠叠的床幔,熟悉的甜香热腾腾地扑到脸上,叫人凭空升起几分燥意,她侧过脸,身边是同样火热的身躯……
兰琴抬起头,望向年轻的帝王,他正靠坐在床榻上,侧头望着帐幔外的窗棱,也许是察觉到了动静,他垂下眼眸,投来没什么情绪的一瞥。
兰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朦胧的睡意顿时一散而尽。
“母后这是醒了么。”朱祁恒轻轻地笑了,某种温柔的意味在一瞬间蒙上了他的面庞,“昨夜睡得怎样呢。”
兰琴愣愣地眨了眨眼,就像是一只不知道原因而突然被主人粗暴对待的小狗,她在好一会儿后才缓过来,又亲亲热热地挨上去:“陛下,我昨夜睡得很好,宣儿呢?”
朱祁恒力道恰好地抚摸着兰琴的顶:“他公务繁忙,早就回去了。”
兰琴垂下眼眸,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她知道宣儿不喜欢皇宫,而他本人也毫不避讳地展现出了这一点,他的留宿几乎等同于一夜枯坐,可就算是陛下的挽留也不能让他多待些时候……
兰琴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昨夜来,临睡前,陛下在灯下批改奏折,宣儿则在桌案的另一头翻阅卷宗,她则做着唯一算得上特长的针线活。
自从入宫之后,她再也不需要以此为生,手艺也粗疏许多,更加静不下心来,于是时不时抬头,望着另外两人。
这对表兄弟的坐姿都是一样的挺拔,他们这专注的模样,总是让兰琴联想起另一个人来——她也喜欢读书,最爱棋谱。
陛下的生母,被追封圣慈贤安泰的太后,翠翡兰氏的天之骄子,兰琴的族姐兰俭礼。
兰俭礼,多么寄予厚望的名字啊,叫人一听就知道是当作儿子养大的,和嫡脉长子的“兰俭义”一般器重,不像她,一个短短的“兰琴”,横在三个“棋”、“书”、“画”的嫡亲妹妹前。
但兰琴并不因此嫉妒,她反而觉得就该如此,她的大姐姐最贵重的好人,她配得上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不论是不亚于男儿的器重与教养,还是母仪天下的崇高位置,或者百世流芳的贤德名声……
在兰琴的心中,这位齿序第一的族内长姐有着世间一切美好的品德,时至今日,兰琴仍旧记着大姐姐的一颦一笑,甚至她所说过的每一句话,尤其是——
“兰家没有殉夫的女儿,一个指腹为婚的短命鬼算得了什么?!谁也别想逼死我的族妹!”
在那一年,兰琴的未婚夫暴毙,而她所在的旁支姊妹众多,于是她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牺牲品,父母与族老达成了默契,只等着这成了望门寡的小女儿识相去死,当时的兰琴几乎要认命了,逃出闺房就是她唯一的抗争,而这一逃,就让她等来了大姐姐。
兰氏那么大,谁不想与嫡脉长女亲近呢?在强势的竞争者中,兰琴从来都是算不上号的,自小到大她与长姐只有过几次短暂的见面,她们甚至从未单独相处过,更谈不上什么交情,但就为了她这个草芥般的族妹,也为了心中的公理,她的大姐姐砸了兰氏的老祠堂。
兰琴想,除了大姐姐,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谁会在那一年的早春,把年幼的她揽在怀里,挡在身后,指着那些族老的鼻子怒斥了。
再后来……
一纸诏书,大姐姐成为太子妃,承着阖族上下的期望,十里红妆地嫁入宫廷,于是兰琴这个身份尴尬的女儿也就留不得了,她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却被剔出族谱,关入家庙清修,一辈子不得外出。
对于这样的安排,兰琴其实并不怨恨,她本就是该死的人,活在这世上也只是为了姐姐,她只是好遗憾无法送嫁告别,也没能见一见凤冠霞帔的大姐姐——
据说太子俊美宽宏,姐姐的婚姻必定是美满的,谁会不爱姐姐呢,她会得到所有人的尊重爱戴,再诞下这个王朝的继任者。
在兰琴被关在陵墓一般的家庙里时,类似的幻想和描摹就成了她为数不多的乐趣,她不指望姐姐记得她,她只祈求着姐姐能永远幸福。
然而,谁都没能想到兰氏竟覆灭得那样快。
在那个秋日里,兰琴被内侍们拉扯着入宫,离开了与世隔绝的家庙,最后披麻戴孝地扔到了灵堂上,直至此时她才知晓——兰氏早已灭族,伶仃遗孤天各一方,而她的大姐姐也难产而死了。
兰琴其实记不大清那一段日子,当时的她失魂落魄地守完了灵,只想也跟着姐姐一起去了,而等到她清醒过来时,她就成了所谓的小兰妃,那天下最尊贵的人还念着亡妻的好,于是指派了她去照顾姐姐的孩子。
兰琴恍然大悟!
对呀,大姐姐还有孩子呢,这孩子继承了大姐姐的血与骨!于是在来年的春日里,兰琴见到了幼小的朱祁恒,她盯着这孩子与长姐并不如何肖似的面庞,心中只升起了一个念头……
那好罢,我以后,就为他而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