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身量单薄的少女快步行走在街头小巷里,瘦削的肩膀上压着挂了水桶的挑子。
少女的腰还没水桶粗,看着就叫人担忧,但她却走得很稳,原来是身上有几分粗浅的功夫,难怪她敢在日出前就外出挑水。
小巷的尽头伫立着一座安静的宅院,在清晨的薄光中勾勒出昏暗的轮廓来,少女径直走到宅院门前,而随着大门的开启,一道苍老的歌声穿透了清晨的雾霭,直传到门外来。
“麒麟踏祥云,人间百难消……”
门后站着一位独腿的老人,他一边合着歌声打拍子,一边对少女道:“阿媸回来了。”
少女人如其名,样貌丑陋,但她却挺胸抬头,十分高兴地与老人招呼:“您早。”
老人欣赏她这样子,又仔细看了看她担水的架势,便赞道:“不错,下盘比昨日稳了,担水时记得行气……”
少女认真听着,一字一句地记牢,这才谢过老人的指点,在渺渺歌声里匆匆赶去后院,卸下担子后也不急着汲水,径直回到屋舍。
这座宅院里尽是老弱病残、孤儿寡女,偏偏又离狱所不远,假如没有这几位曾是厂卫的老人镇宅,也不可能有如今的安宁。
不论在什么时候,这个世界上总是不缺无家可归的孤儿寡老的,据说在前朝时,官府会设立“慈幼局”来收留,但本朝不兴这一套,因此哪怕这间院子正做着一样的事,它在名义上也只是麒麟卫的别院。
在房屋的大门口,一位佝偻的老人正坐在石墩上,一边抹黑拉着二胡,一边唱着他永远都唱不完的杂戏。
阿媸无奈,上前按住老人的手:“爹,你这么大早地唱这些,还让不让大家伙睡了!”
二胡不响老人便不唱,他直愣愣地盯着地面,也不管女儿,只喃喃着旁人听不懂的词句。
也就在此时,屋舍的门从内打开,又一位荆钗布裙的少女捧着盆跨出门槛,她非常瘦弱,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这个点大伙儿都起了,唱曲也没什么的,我就爱听伯伯的二胡……大姊,阿剑照顾孩子们呢,她让我们做饭去,打水的活就交给她。”
阿媸笑了,松开手:“好,淑德,我们走。”
两人来到后厨,熟练地分工干活,几个月前还是贵族小姐的戚淑德如今已经完全掌握了这些“下等人”的活计,除了力气小体力弱,她也是个合格的“姐姐”了。
在这所被麒麟卫庇护的孤儿院里,年长的女孩们一同照顾年幼的婴孩,同时也奉养那些缺胳膊短腿的老厂卫们。
后院里又传来悲怆的歌声,紧接着响起的是孩子的哭闹,阿媸侧耳听着,敏锐地辨出了不同,她问:“是新来的那个?”
“是啊,不仅是男孩,还是个难得的完整人,只可惜得了痴病老爱哭闹。”戚淑德一边系裙摆一边道,“大姊,我听说昨晚又捡到了人?”
“死了,捡到的时候没几口气,已经埋了。”阿媸司空见惯地道,“顺着水流下来的,手脚都泡烂了,难得她还有个篮子,可见不是没人疼——还是命不够大。”
对于贯穿了京畿的河流来说,溺婴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而其中女婴最常见,这些多余的婴孩大半会被父母直接掐死,小半则能在活着的情况下被遗弃,而后者的存活率几乎与前者持平。
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些弃婴必死无疑,因此这扔到水里的女婴竟然还有属于她的篮子,还没被人捞走,属实稀罕。
戚淑德听罢,沉默片刻,这才低低地噢了一声:“也是可怜。”
几个月前的戚淑德根本无法接受这种残酷的事情,但到了如今,她已经逐渐麻木了。
在这些惨死的婴孩面前,她这被家族逼迫殉葬的遭遇又算得了什么呢?她好歹还长到了这么大,甚至踩着小婢女的命挣出了条活路。
“可怜,这世间谁不可怜……你什么呆,扇风呀。”阿媸不知道同伴的悲伤,她用力搅拌着锅子,催促道,“今日唐大人也要来,得早点把丫头小子们安顿好,别让他们冒犯了大人。”
戚淑德惊醒,赶紧动了起来,也下意识道:“唐大人不会因为这些小事不快的。”
“我晓得,麒麟卫里都是些菩萨老爷嘛,但我们总得把事情做好。”阿媸笑道,“唉,你就是没见过他们杀妖怪的样子。”
戚淑德一边盯着火一边道:“那可是斩杀妖邪,我不怕。”
阿媸不再说什么了,这个话题让她下意识地回忆起那些险死还生的经历,她亲眼见着妖邪闯入了简陋的屋舍,无数光裸的、女人的胳膊缠连在一起,像是攒在一起的惨白蚯蚓,伴随着嘶哑又刺耳的笑声,恶臭逼人……
再然后,她亲眼见着妖邪死在翠云一般的气刃下,无数惨死者的憎恨在这一刻轰然炸开,浓烈的仇恨与苦难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差一点就要让她也跟着疯掉——在清醒过来后,她从未有一刻如此庆幸爹爹是个疯子。
“谁能想到元凶竟然是那样的贵人呢。”戚淑德有些费力地提起水桶,“幸亏伯伯平安无事。”
阿媸笑了笑:“是啊,不过以我爹这没几两肉的样子,就算做替身给妖怪吃了,它们大约也就尝个味道,没几天就继续追那真凶去了。”
这话像是玩笑,但事实也确实如此,在恶毒的“替死”术式中,替死鬼越强,妖邪被暂时遏制的时间就越长。
戚淑德端起盆:“大姐说的什么话,伯伯必然能长命百岁的,他也是位读书人啊。”
她说得笃定又确信,好似“读书人”就是某种命运的保障。
阿媸怔愣片刻,随即嘲讽地道:“读书人?他若没有读过书,不去想那些道理,也许如今还是富家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