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鸟雀又重新落在了水廊上,争先恐后地啄食着地面上的残渣,朱祁恒百无聊赖地望着它们,无趣地叹了口气。
兰卿若是生为女子,那该有多好啊。
阴沉无光的甬道里,突然飘来了一盏微光,一位提着油灯的老卒缓慢地走入甬道,随着他经过一扇扇密闭的铁栅栏,门后便传来困兽般的动静,或是绝望的哀嚎,或是癫狂的谩骂,但更多的则是死一般的沉默。
被关押在牢狱内的犯人外密内疏,因此越是往里便越是安静,等到跨过了三道门后,就算是进入了诏狱的最里层。
到了这个地方,就连漂浮在空中的恶臭都彻底沉淀下来,逐渐堵塞在人们已经嗅闻不出味道的鼻腔里。
戚忍冬稳稳地走在狱卒身后,自在地就像是走在寻常的大街小巷内,囚犯的视线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毕竟再凶狠的人也比不过冰原上的野狼。
幽蓟台下的嫡脉子弟有一项考验,那就是独自横跨辽东以北的冰原,假如有人在二十岁以前没能完成,那么他将退出嫡系子弟的序列,直接归入旁系,不论男女。
戚忍冬和他的父亲一样,都在十五岁就完成了考核,迄今为止他还记得,最危险的时刻就是在物资耗尽时,当时山穷水尽的他还遇上了狼群,最后靠着狼血狼肉才活了下来……在那一天的雪原上,假如他没能突破《玄序令》的第三重万物沉寂,那能够饱餐一顿的大概就要换成狼了。
这样的弱肉强食可不仅只在冰原上生,这世道也是如此,只要你身上还有二两肉,那谁都想来啃你一口,不论京畿内外还是江南塞北,何处不是饿狼遍地呢?
灯火一晃,狱卒突然停住脚步,他半转过身,对戚忍冬比了几个手势——老卒的舌头早就被割断,四经八脉也同样碎裂,他所能完成的工作只有挑灯与带路。
戚忍冬越过老卒,径直来到铁门前,昏暗的监牢中,一个看不出样貌的人正血糊糊地瘫软在墙边,比死人只多出一口热气。
幽蓟台为了逮住叛逃,不得不接连暴露了几名厉害的暗桩,在好不容易成功后,大胆地藏在谁都猜不到的诏狱中。
缪宣估计得没有错,戚燕衡是绝对不能容忍叛徒的,尤其是这事情还涉及到了辽东王灭门,一举破坏了他布置十年的棋局
被逮到的背叛者必然会遭到生不如死的对待,可惜即便如此,这硬骨头还藏着最后秘密。
因此戚忍冬才会出现在诏狱里,他要趁着这人的最后一口气,试试能不能问出更多的东西,只可惜京畿内外没有比他修习《玄序令》更高境界的人了,否则此时逼问的效果会更好些。
少年打开铁门走入牢内,熟练地喂了犯人一颗丸药,耐心地等待药物生效,随即才伸手在犯人的额心一点,随着几口急促的喘息,这半死的人出了呆滞的咿呀声。
可惜啊,已经被折磨得半疯了,不能同正常人一般回答问题,只能用个别词语去尽可能多地钓出零碎的信息。
戚忍冬先问道:“你说金乌卫指挥使交给辽东王的东西是‘敕命’——告诉我,‘敕命’!”
男人对这个词语的反应很大,他蠕动起来,翻来覆去地重复:“圣旨……圣旨……皇族血脉……圣旨……”
按照这人有理智时的供词,辽东王会惹上妖邪就是因为收到了帝王的“敕令”,虽然那个已死的前金乌卫指挥使确实是来传达圣旨的,但戚忍冬不认为这个圣旨就是所谓的“敕令”。
一道圣旨就能让辽东王府灭门?妖邪又不是皇室养的狗。
可不论戚忍冬如何逼问,只能得到同样的回答,于是他不再浪费时间,开始挑拣起那份供词中的其余关键词来:“你说毁灭辽东王府的妖邪就是兰氏灭门的真凶,即皇室的手笔——‘朱昭魑魅’。”
在灭门案上,妖邪来历是必然的问题,而叛徒的供词也同样惊人。。
据他所说,那能悄无声息地灭了辽东王的门、连麒麟卫兰宣都找不出尾的东西正是“朱昭魑魅”,而且它竟然是出于某种明确的目的而被朱昭皇室亲手创造出来的。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皇室为什么要制造妖邪魑魅?皇帝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给自己治下找麻烦,难道他们就不怕有伤天和以至于反噬自身吗?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么做对皇室来说是没有好处的,若是要排除异己,难道那些厂卫都是吃干饭的?
再者,即便所有厂卫都是正义干饭王,而皇室也真的用妖邪杀人,那他们为什么不像是毁灭兰氏翠翡楼那样干脆地,直接做掉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的幽蓟台,反而转手先杀辽东王?这简直就是打草惊蛇!
戚忍冬心底有一万个问题要问,可在听到“朱昭魑魅”这个词后,地上这男人的反应却更大了。
他像是捞上岸的鱼一般扑腾起来,嘶哑着喉咙,嗬嗬抽气,又开始反复吐着两个词,这听起来倒不再是没有逻辑的只言片语,反而像是某种偈子。
戚忍冬皱眉听着,随即低声复述:“……‘白马赤虎,翠麟玉龙’?”
很显然这读音是准确的,因为男人已经陷入了极度的情绪波动里,甚至全身上下都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翠麟”十有八九是指麒麟卫,也有可能是兰氏,毕竟翠翡楼的武学必修麒麟刀,听族中老人说,早年兰氏一族的外号就是“麒麟”,再说《碧玉赋》的第五重就叫“翠影”……
不论如何,这和兰宣总脱不开干系。
那么其余四项呢,这又分别指代了什么,难道是另外两大氏族与朱昭皇室?
这“玉龙”勉强对的上,可“白马”和“赤虎”绝无可能,九星港沈氏怎么都该是海货,他们曾经的外号甚至是“鲲鹏”;而幽蓟台戚氏则必与北境有关,要么鹰要么狼,那拍马屁的尊称也该是“幽荧”……
戚忍冬心中纷乱,伸指点中了男人的额头,可这一下并不能让男人安静了下来,他仍旧在念着这两个词。
戚忍冬皱了皱眉,心知这是问不了多少东西了,这个人的心智已经到了崩溃的极限,没想到他这么不经用,必须要尽快问出最后的问题……
鬼使神差地,戚忍冬挑中了这么一个词语:“‘麒麟送子’。”
这一下可真是捅了马蜂窝,这个词语的尾音还未落地,瘫软在地的男人就扑腾了起来,他双眼翻白,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嘶哑道:“朱……昭……朱昭,千秋万古,世世代代……”
气音戛然而止,这叛徒形容狰狞地彻底断了气,戚忍冬错愕许久,这才缓缓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
这最后一个词语,其实并不来自于叛徒们的供词,而是来自金乌卫指挥使临死前的绝笔——不是如今这个被提上去凑数的,而是那位死在辽东灭门案里的李督卫,李兆鸣。
李兆鸣死前在四神卫牌令的麒麟纹上血书“送子”二字,这份牌令理所当然地被幽蓟台现,他们暗中扣下,成功瞒过了后来的麒麟卫。
对锦衣卫来说,四神卫令牌代表着最重要的军符,可以号令四大卫所,一般只会存在皇帝御前,它会出现在金乌卫指挥使手中本身就十分古怪——但也正是因此,李兆鸣的遗物中不存在令牌才没有引起兰宣的怀疑。
那么,李兆鸣死前为何向兰宣求助呢?是出于同僚情谊,还是别有隐情?
这所谓的“麒麟送子”……指的到底是什么?
戚忍冬踢开脚边冰凉的叛徒,随即阔步走出牢狱,冷冷地吩咐道:“处理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