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手续环节一听就没有必要,但话都由魏谨说完了,再加上确实能开启秘库,缪宣便也没什么异议,他跟随魏谨走下高楼,两人这一次走的是西局的后门,出门直接搭西局公车。
只看外表,西局的公车就是非常普通的车马,马匹并不神俊,车厢外也没有太多的装饰,乍一看就和普通商旅的座驾一样,而车夫也并非西局内那些修为不低的番役,只横练过些硬功,那外表憨厚活脱脱的商旅护院。
缪宣挺喜欢这样低调的出行方式,而当他坐入马车时才现了问题,马车普通就意味着车厢内的空间不会多大,他虽然端正地坐在魏谨对面,可两人的膝盖还是紧贴在一起的,车辆一动就难免磕碰。
唯一令人不那么尴尬的是,魏谨就像是没有感觉到空间的狭小,他像是在出神一般,垂眸敛目,气息沉静。
说起来,自从西局成立、和锦衣卫互别苗头之后,缪宣就很少在这么近的距离接触过魏谨了,他有自己天南海北的任务,而魏谨也有后宫外廷的厮杀,这几年没见,缪宣竟然在他的鬓角找到了霜影。
虽然魏谨的武学修为凡脱俗,但自他修习《赑屃碑》起,他就永远是朱氏的奴隶了。
朱昭皇室怎么可能做赔本生意呢?《赑屃碑》是极其阴毒的功法,除了修炼上的刁钻和对身躯的损害外,它还埋藏了能控制修习者的命门。
纵观如今的四神卫和西局,几乎所有武功高强、地位不低的厂卫都出身低贱,而且他们练得还都是《赑屃碑》,其中甚至包括唐同知——这偌大的麒麟卫里仅有两人不练《赑屃碑》,其一是家传《赤阳火谱》的沐凤阳,其二就是练《麒麟刀》的兰宣。
朱祁恒本身无法修炼武学,但他对权术的敏感却是天生的,如今这局面正是他在继承先皇权柄后,更进一步的压迫和集中。
作为权利的代行者,魏谨所承担的压力是巨大的,而他本身的特殊性又加重了这份压力,来自帝王的每一份信任都有代价,缪宣对此实在是感同身受。
所以这辆马车里装得不是两位凡脱俗的宗师,而是两个究极社畜打工人,大半夜没觉睡,饭还吃不饱……
缪宣双目放空,开始怀念起他的点心盒来,武功到了他这个地步,连着几天不睡觉倒也没什么,但大晚上没宵夜还是很令人悲伤的,尤其是这一天一夜下来他就没吃上什么正经饭食。
不过说到底这也他自己选择的,毕竟在皇宫里要什么吃的没有,只是当着小皇帝的面他吃不下去而已。
早知如此还不如申请骑马,度还快一些……
此时已是寅时五更,远处天色擦亮,第二日的清晨竟然已经在悄无声息中来临了,缪宣透过半遮着的窗户望着周围的街道,辨认出了这一片区域所处的位置。
这里是城西,因为不远处就是监狱和西局衙门,这里便相当贫瘠,不过毕竟在天子脚下,再贫瘠的地方也遍地是平顶房屋,偶尔能见到矮小的庙宇,在清晨的薄雾里冒着香火祭祀的气息。
宵禁在此刻结束,巡逻的官兵们回卫所复命,街道上也隐隐约约有了人气,只可惜,这里没有城北常见小商贩,那是富裕和中产阶级才能享受到的便利,在城西,早起的不过是些谋生的苦命人,也许是结伴同行的脚夫,也许是只能寻到短工的苦力,或者是私寮中的女性,要么出卖力气,要么出卖身体。
缪宣收回视线,京城是整个国度的缩影,这里的贫富差距大得可怕,在稳固的社会制度下,所有人自出生起就被指定了未来,只有极少数的人有可能实现阶级跨越。
也就在此时,马车突然停止了前进,原来是有数十人从街道边突然窜出,猛地冲到了马车前,而车夫生怕惊扰到马车里的贵人,及时勒住了马。
这些拦车的人衣衫褴褛,一看就是无家可归的流浪乞丐,在如今的大昭,乞丐拦住普通的车马“乞讨”并不是一件罕见的事,但这群人又和普通的乞儿不同,他们属于是京畿特色。
只听其中一人尖声喊道:“大爷太太行行好——”
就像是拉开了序幕,其余的人也纷纷叫嚷起来,他们喊得多是类似的吉利话,只是声音一道比一道尖利,辨不出男女,刺耳又诡异。
车夫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他随手丢出去一把铜板,在拦路的乞丐散开后便重新驾起车马,顺利地驶过了土地庙前。
缪宣在这个时代已经停留了数十年,当然知道这群乞丐是怎么回事,他们被称为阉丐,即便在乞丐中也是最不受待见的群体,但他们仍然是数量庞大的乞丐群体中的一环,同样擅长拦路乞讨、劫掠行人与敲诈勒索等谋生手段。
在世道艰难些的时候,民间会有许多人私自阉割,然后巴望着被选入宫廷成为宫侍——虽然宫中每年都要招人,但从来不愁召不到内侍,这群人的中选率低得可怜,大约十人中只有一人成功,可就算如此,民间私自阉割的风气还是屡禁不止。
在这个时代,身体残缺的人是被社会所看不起的,尤其是被阉割后的男性,他们只能够与同样的人聚在一起,报团取暖。
这类人的谋生方式少得可怜,其中运气好些能为宫侍服务,比如去澡堂帮内侍搓澡,或去宦官家中当下仆;运气差一些的就只能成为乞丐或流寇,前者死得慢但折磨,后者死得快而凄惨。
而这在京畿一带已经成为显著问题的“阉丐”,却也只是这个时代所司空见惯的、相比之下甚至算不上最惨的惨事之一。
“已经被认出来了么?”魏谨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眸,他不看街道边的人,只望着窗外的庙宇,“果然能活下来的都会激灵一些,很懂得审时度势。”
缪宣:“……”
也许是因为靠近监狱和城郊的原因,藏匿在这里的乞丐都要比城中的机敏,他们之所以能被一把铜板打,也是从车夫身上的细节辨别出了这辆马车“惹不起”。
而假如乞丐们真的在荒郊野外遇上了普通商旅的单辆马车,那么这位倒霉的商人要么丧命,要么只剩下裤衩。
和说不出话的缪宣不同,魏谨倒是没什么情绪上的波动,他反而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十分自然地和缪宣说笑起来:“你今天见到的那小子叫魏彪,就是我从这块地方捡来的,他生得貌美,本来也不至于饿死,但他在杀私寮里杀过几个人,为了逃命就只得藏在土地庙里,偏偏又心高气傲,这就躲不住了。”
缪宣想起那个玉雕一样的美少年,更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能杀人的方法多得是,但这孩子总是沉不住气。”魏谨又笑了笑,像是在对着自家子侄一般骂道,“能藏在乞儿里也是很好的,可他竟然还想着截杀商旅——见识得少了,截到了西局番役的头上。”
缪宣:“……”魏谨笑叹一声:“也该是他运气好,又生了那样一张脸,还有办法让人舍不得杀他……”
说到这里,魏谨转回眼眸望向缪宣,昏暗的车厢里,他的眼眸愈黢黑无光:“一个只会粗疏功夫的少年,反过来弄死了练过《赑屃碑》的番役,这样的人才,就不该简单地去死了。”
缪宣一愣,没想到这个故事竟然是这样收尾的,他本以为在魏彪截到西局番役时就已经足够出头,随即被魏谨看重,也就成为了他的下属——但这竟然只是少年的一步跳板,他是在杀死这个番役后才真正出的头。
这样一位少年……
也只有魏谨敢留下他的性命,甚至还加以培养,如待子侄,根本不怕他的反噬。
魏谨对魏彪是很看重的,光是让他随姓就可见一斑,这么多年了,西局早已经做大做强,其中天赋适合《赑屃碑》的少年入过江之鲫,可只有魏彪入了魏谨的眼。
缪宣的心中只剩叹息,也难怪沐凤阳根本不是魏彪对手了,别说沐凤阳,就算是戚忍冬来,必然也狠不过他。
武力确实是一切的基石,但武力并不意味着一切,比如没有武功修为的朱祁恒坐稳了皇位,再比如这天下的宗师老隐也敌不过妖邪的问心。
车辆平稳地试过矮小的庙宇,这样贫瘠的地方仍旧供奉着香火青烟,方才拦路的人早已经没了踪影,就像是啄食干净碎谷的麻雀,群聚哄散了。
那股熟悉的感觉又来了,缪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郁抑。
“兰宣,你选人的眼光一直都不好。”魏谨垂下眼眸,轻声道,“要选……和自己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