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武士的同僚们也穿着清一色的土绿,各个精干凶悍,其中有人应道:“那是当然,也不看是谁出手!这天下就没有比咱们督卫更厉害的人了,再来三个妖伎也是一样的下场!”
这话说出了众人的心声,于是大伙便一起笑了,唯有一位高大英朗的青年面露不屑,他对上小领队,相当耿直地道:“唐同知,你这个‘咱们’又是哪里来的?斩杀妖伎的可只有兰大人。”
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热闹的气氛也一扫而空,唐同知那张黝黑的脸上则闪过无奈的神情。
这青年还不就此打住,只继续嗤笑:“唐同知,袒护过了头就是掩耳盗铃了,什么‘那群小孩子’,就算是新人也不该在请报上有这么大的疏漏,鹿蜀卫早就该自查内审了,省得次次都被西局按着头讥笑!”
唐同知:“……”
这好好一个人,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唐同知早就被这小子气得没了脾气,要是一年前他大概能跳起来和他争论,但到了如今,他也只是长叹一口气:“唉,沐大公子,昨天督卫刚和你说过什么来者?”
青年一愣,随即便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撇过头,竟是真的闭了嘴。
唐同知在心中为自己的狐假虎威抹了一把泪,一想到一把年纪还得应付这位贵胄公子,只能再一次为自己的职业感到心酸。
有什么办法呢?说到底,他们这些人,就是在为权贵卖命啊。
自本朝开辟以来,□□就一手成立了四神卫,其中金乌拱卫君王皇亲,貔貅司掌秘库秘闻,鹿蜀守护朝堂重臣,麒麟职责斩妖除魔。
这两百年来,四神卫只对君王负责,干遍了脏活累活,在臣子百姓间的名声极其糟糕,虽然近年来有被西局赶超的希望,但就算后来者花活百出,四神卫在遗臭万年上仍凭借老资格而勇夺第一——或者说,与西局并列第一。
不过从某种角度来看,四神卫还是相当有逼格的,比如他们能因制服的颜值优势而得到诨名“锦衣卫”,这相比之下西局可就惨烈了,他们最响亮的外号是“阉狗”……
但总得来说,作为君王最亲近的秘密机构,四神卫一直都是一项风险和收益都巨大的职业,旗下成员基本上没什么好出身,除了个别例外——比如唐同知口中的这位“沐大公子”。
沐凤阳,一个加入麒麟卫不满三年的新人,武功强悍,桀骜不驯,却已经连升五级,即将第六次升职,荣获百户的待遇和工资。
一般来说,狗魅公子哥必然有个滥强出身,沐公子就非常符合此定律,他是滇南王一把年纪得来的幺子,全家上下从小宠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是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不去贵胄标配的仪仗队混资历,反而要来四神卫真打拼。
老资格的前辈们大多没什么背景,也没资格“教育”这凤凰蛋,唯一能叫沐凤阳乖乖听话的大约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麒麟卫的总指挥使,督卫兰宣。
唐同知:我太难了。
空气中的尴尬气息格外浓郁,唐同知被夹在刺头新人和老战友之中浑身难受,万幸,他英明神武的顶头老大再次为他解开了困局。
湖中央的楼船终于被焚毁,船只的残骸也分崩离析、沉入水中,于是一道墨绿色的身影便从湖中小漩涡上掠起,踏过水波,飞鸟惊鸿般轻盈,眨眼间便落在了岸上。
要知道这宽阔的河面上没有任何能借力的地方,这踏水渡江的轻功几乎称得上独步江湖,不愧是兰督卫,黑白两道公认的帝京第一人,与那些老隐并列的宗师高手!
唐同知不自觉地在内心吹起彩虹屁来,面上却是一派沉稳,只拱手喝道:“大人!”
在小领队之后,一众汉子也整齐划一地躬身,异口同声敬道:“大人!”
这一幕可谓是相当的牌面,不过缪宣早已经习惯了这场面,因此也只是简单地颔首回礼:“妖伎已死,妖魂溃散,老唐,联络的工作就交给你了,快去快回,尽早让事态稳定下来。”
妖伎案已经造成了不下千人的惨死,麒麟卫好不容易追查到了真实情报,在没有通知地官员的情况下赶到江南,这种情况很容易造成恐慌。
而现在既然罪魁祸首已经伏诛,那么善后的工作就要及时跟上,这样才不算功亏一篑。
眼下缪宣身边能代表麒麟卫的只有可靠的老下属,于是唐同知老同志二话不说,领命后快马离去,其余人当然跟随领头老大。
麒麟卫的灵魂和意志就是他们的指挥使,而这也是缪宣在来到这个世界后,用了二十年的打拼所奠定的。
众人翻身上马,在官道上疾驰起来,和其余麒麟卫们保持距离的敬仰不同,沐凤阳直接打马赶到缪宣身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期待:“督卫,我又突破了,下一次除妖时就让属下跟随吧!”
在兰氏的灭门惨案发生后,滇南王曾多次出手相助,缪宣领他的情,因此在沐凤阳进入麒麟卫后多有照顾,而这孩子在武学上又确实是天才,一来一回间竟然建立了稳固的教学关系,因此他们之间虽然还没有明确的拜师,但这三年来,缪宣已经在实际上成为了沐公子的半个老师。
“突破了吗?那很好。”缪宣愣了愣,随后相当温和地拒绝了,“不过接下来我们要赶回帝京,我得驻守在皇宫里,不会有什么除妖任务,而凤阳你则要晋升为百户,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在督卫的身边时,沐凤阳还是能拥有正常情商的,他敏锐地在缪宣的身上捕获到了一闪而过的疲惫,于是不再请愿,只委婉地问:“是,我必然不会坠了咱们麒麟卫的威名——不过督卫,这只妖伎很强吗?”
缪宣一愣,沉默片刻,只道:“我希望不要再遇到这样的妖魂了。”
沐凤阳深知督卫的实力,闻言难免震惊,只是他并不知晓缪宣真正厌倦的不是妖伎难缠的能力,而是它诞生的起因。
在这个世界里存在着某种很神奇的力量,人类的情感就是引导这股力量的开关,从怨憎嗔恶等负面情绪中会生出一种被称为“妖魂”的东西,它们会附着在特定的生物身上,随后把被附着的宿主变成彻彻底底的妖怪。
侵蚀程度轻微的妖魂是能被驱逐的,但一旦宿主因蛊惑和驱使而杀死了第一个受害者,他就踏上了不可逆的坠落历程,结局只有被斩杀或者彻底崩坏。
妖魂是极具感染力的,而不同的妖魂又对应着这世间各色的苦恨,缪宣确实已经斩杀了变成妖伎的阮烟雨,但他同时也看到了她走上这条路的缘由。
缪宣没有再和沐凤阳解释什么,他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不由得回忆起他这些年来见过的类似悲剧们——他的“希望”注定是不会实现的,在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度上还有着无数的“阮烟雨”,或新生或喋血,只借着最后一丝人性,藏在尚且完整的人皮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