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柳筝一直觉得,她若真认了这位爹、认了那位嫡母,就是背叛了娘。
那年娘得了花柳病,钱快花干净了都没能治好,白妈妈说可以用土法子试一试。柳筝见过楼里其他得了这病症的姨姨用那个土法子治,就是拿火烧热了剪子,把底下生的恶疮全铰下来,或是拿铁钳子一块一块烫下来。有的人当场就疼死了,有的人在床上苦苦捱好几天,高热褪不下来也死了,只有那么零星一两个真能活下来。
娘不愿用这法子,她决定带她去找爹。理由和如今姥姥说的一样,怕她日后一人在世上,没个依靠。娘在白妈妈房前跪了一夜,说没道理娼妓的女儿日后也只能做娼妓,求白妈妈心能软一软。天亮之前,白妈妈的心终于软了,同意娘带她去京城找爹。
后来柳筝回想起来,才觉那时白妈妈恐怕早已知道她们会面对怎样的结果了,所以娘最终没去京城,因为她在两日后等来了章府的人。
秦淮河畔的烟花地向来是两京官员最爱的栖宿之所,白妈妈掌握了大大小小几乎所有情报,章鹤的家世背景、朝野内外的人情关系如何,她一直都十分清楚。她托人传几句话的功夫,章府就来了人,她向他们告知了柳絮的情况,但隐去了柳筝的存在。
接着柳絮就被章府的人接进了一间别院养病,说这是顾夫人特地交代的,一定会请医买药把她治好,治好了就接去京城,日后与她一起服侍章老爷。那时好多人都说柳絮母女终于苦尽甘来了,只有白妈妈站在一旁冷笑。再后来,柳筝没能等到娘治好病从别院里出来接她去京城,只等来了一小罐骨灰。那罐子那么小,又冰又冷,柳筝不敢想娘得是经受多大的火烧,才变成这么一小点点的。怎么总爱把她抱在怀里亲的娘,几日不见,就成了个只能由她抱着罐子了呢?
送来的人说,柳姑娘走的时候很安详,没痛苦,也没牵挂。柳筝怎么可能相信。
今天豆腐脑做得多,卖到辰时才卖完,柳筝和姥姥一起收拾完摊子,洗好碗勺后就拿了算盘坐在铺前记账。最近开销不小,收支一抵,总账还有五百四十两二钱银子。街上渐渐热闹起来,柳筝支腮了会儿呆。
她决定去顾家一趟。不过,不全是为了问那个便宜爹的事,她想知道最近总会停在巷子口的那辆马车是怎么回事。
一开始她以为人家只是因事停靠,后来她仔细观察了下,似乎只有她走过去的时候,那辆马车才会匆忙离开。难不成是里头的大人要故意盯她吗?还有几回有人想在她的铺子闹事,那黑脸官爷听到动静就会走到一旁默默看着,一副随时准备出手的样子。虽然马车里的大人不像是对她有敌意,但也弄得她心里虚。别是有人察觉出什么了吧。
顾师丈在朝中任户科给事中,是言官清流,十分在意与亲朋之间的来往尺度,罗先生又久居深院之内,不方便出门,所以柳筝来京后还未曾与他们见过面,平时只互递花笺往来。柳筝搁下账本,上楼打开妆奁盒,找到了上个月先生托人给她带的竹叶花笺,上面说顾寻真要从湖广外祖家回来了,等她到了,两人可以好好聚一聚。一晃过去七年,自从顾师丈升为京官举家搬离吴江县,柳筝和他们兄妹就再没见过了。
柳筝去厨房烧了一锅水,从衣箱里挑了条淡青色的八幅湘裙,洗完澡换上,又挑了根碧玉簪重挽好。她找来食盒,上下三层各放了一碟芝麻花生糖、木墀糖心糕和蛋黄酥饼,都是姥姥昨日才做出来的。想了想,柳筝又上了一趟楼,从阳台小花房里掐了朵剪春罗簪在髻上。
和王初翠说了一声后,趁着太阳还没热起来,柳筝提盒雇了辆马车,往顾府所在的永安巷去了。
几个刚洗完衣裳结伴回来的妇人看见了,又好一阵交头接耳。
天气愈闷热了,刑部值房后的院子里蝉鸣不断,刑部郎中命几个小吏拿了粘钩抓知了,小吏们一上午就抓了一网兜,说要带回去炒了下酒吃。院中聒耳的蝉叫终于没了。
“宋大人,那死牢里都流尸水了,腥臭难忍,您要不还是别去了吧……”
司狱司回禀的话还没说完,宋砚便已起身从他身旁走过,往刑部监去了,冯策紧随在后。
死牢的门一开,无数蝇虫嗡嗡乱飞而出,一股极度复杂的恶臭味瞬间充斥了整个,连几个见多了大场面的小吏都忍不住偏头呕起来。宋砚面色不改,抬手命人把那两个已经唇干嘴裂、气息微微的囚犯拖了出来。
两个囚犯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不染纤尘的云头皂靴,他们艰难地抬起头,看见了少年漠如神祇的一张脸。
“大人我,我招,我什么都招……”其中一个囚犯声音嘶哑地哭起来,他已经将近十日未进滴水了,眼泪鼻涕都流不出来。怕大人听不见他的喊声会转身离开,他拼命伸手想抱住他的腿。
冯策一脚踩上,把他踢了回去。
另一个囚犯惶恐地跪在地上,“笃笃笃”缓慢又沉重地磕头。
他从没这么绝望过。这几日他们把死牢里能吃的东西都吃了,别说老鼠,连他们大哥的血都恨不得挤出来吸干净……真是生不如死,一旦他们有求死的意图,立刻就会有人进来把他们捆粽子似的绑起来,嘴里塞满破布,咬舌都做不到。实际上第五天的时候他们就撑不住喊着要招供了,但根本没人理会,好像真打算把他们关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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