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澈沉默片刻,心领神会。
法院不告不理,只要检察官不多事,让这案子原封不动递到二审法院,改判可能微乎其微。孙鹏飞分明就是知道这案子有隐情,又见明澈一直按兵不动,担心出岔子,才出言暗示她。
明澈起身,说知道了。茶留在桌上一口没动,热气蒸腾。
回到办公室,明澈了许久的呆。明澈必须承认给王彬挖大坑这事非常有吸引力,心心念念二十多年的报复,不应该只是纸上谈兵。但王彬这事与郑磊那事又有本质上的区别。郑磊确确实实犯下过滔天罪恶,明澈纵然越界,说到底也就是黑吃黑,不算冤枉郑磊。可王彬身上疑点太多,细究下来没准真是一出六月飞雪。
明澈曾经设想过许多报复的方式,甚至还离谱地想过,等以后王彬的女儿结婚了,有孩子了,她要去勾引王彬那个倒霉女婿,让她身上经历的一切在王彬的孙辈身上重演,最后再轻飘飘告诉不幸一家人这一切真相,让他们哭嚎,懊恼,痛苦万分。但所谓“报复”的执念不该为她的职业生涯添上污点。不值得,也不配。
下午徐翊白突然打来电话,让明澈出去一趟,说有话对她说。明澈本不想答应,毕竟与这老男人僵持了一整个周末,加之跳出孙鹏飞搅局,面对徐翊白时估计很难控制好脸色。
可要不去吧,又很想他。
别说分开数天,哪怕分开一天,明澈都想他。
徐翊白从未在明澈上班时间突然造访,明澈想想还是决定出去与徐翊白见上一面。司机没来,徐翊白亲自开车,明澈坐上副驾驶座,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僵硬问道:“什么事?”
徐翊白单刀直入,简洁如同下达命令,“王彬的案子拖着,什么都别做。”
明澈难以置信地拧起眉心,扭头看向身边的人,“你什么意思?”
之前明澈并未向徐翊白提起王彬的名字,显然徐翊白已经在背后做过一些什么。上午孙鹏飞刚找过她,下午徐翊白就劈头盖脸甩来这么一句,明澈实在很难不多想,“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我不和任何人一伙。”徐翊白轻易将明澈那话驳回,甚至都没深究,“记住我说的话。这事你先压着,别轻举妄动。”
明澈深深呼吸,胸口剧烈起伏,想要说话,却又无话可说。
所有人都要她顺水推舟。所有人都要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得罪孙鹏飞,明澈自知日后在一分院恐怕举步维艰。但明澈是想相信徐翊白的,明澈相信徐翊白不会害她,然而徐翊白说破天也就是个律师,干涉不了司法程序。如此一来,徐翊白此话与孙鹏飞背后的人出自一处或许是最好的解释。
许久,明澈问道:“为什么压着?”
“因为不需要你动手。”
徐翊白总是这样,事情不到最后、不到尘埃落定,明澈就永远看不见他的底牌,即便徐翊白在为她办事也是如此。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会明白的。”
窗外街景一成不变。明澈怔怔望着湛蓝清朗的天,又隔许久,梦游一般轻轻念诵,“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检察官,我宣誓: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忠于宪法和法律,忠实履行法律监督职责,恪守检察职业道德,维护公平正义,维护法制统一。”
这是明澈成为检察官那天的宣誓词。明澈自小反感一切形式主义,宣誓词是在宣誓五分钟之前现背的。明澈本以为她早将这些没用的话抛在脑后,可也不知怎么,这么多年过去,她竟然一个字也没有忘记。桩桩案件都是刻刀,将这誓言刻在明澈的血脉里。
“我从未背弃过我的誓言。”
中隆制药假疫苗案近期提上日程,明澈刚返回一分院,就被盛南华赶着去开会。案件调查已久,证据确凿,最近一分院内部扯皮的重点在于量刑建议。明澈对犯罪嫌疑人向来严厉到近乎苛刻,尤其这种祸害民生的败类,明澈没建议死立执那都是《刑法》救了他们。然而近日对面递话过来,愿意用高额罚金换取量刑从轻。
“其他案件或许可以这么操作,哪怕是经济案件我都认了,”明澈语快到如同带着敌意,仿佛与她交谈的不是同一战壕的战友,而是战场拼杀的仇人,“可连疫苗都造假的人,有什么资格拿金钱换取自由?别说换几年,哪怕换一天都不行。”
盛南华好说歹说,说不通,气得脑门冒汗,简直后悔死了让明澈进组,“小姑娘年纪轻轻,怎么那么大火气?虽说现在我国——”结巴一下,喝口热茶继续,“对,辩诉交易不算真正拿得上台面,但法律是一门时时进化的学问,你看美国……”
明澈不留情面打断盛南华,“法系都不一样,有什么可比性?再说我早就强调过了,我不是接受不了所谓的‘交易’,毕竟认罪认罚从宽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种辩诉交易,但有些人他就不配靠这种潜规则受益。”
参会人员的不同意见全部需要记入会议纪要,盛南华脑仁疼,抽了张纸巾抹汗,仰在椅子上呼哧喘气。孙鹏飞坐在旁边一言不,似笑非笑,明澈偶然瞥到他那笑容,别扭得像一脚踩到螺丝钉。
隔天明澈约见王彬的妻女,虽然全无必要,明澈还是见了。方绿萍四十多岁,眼角能看出些许细纹,目光柔和,声音也温软,看上去端庄而好脾气。王梦妍跟在妈妈身后,怯怯缩着脖子,紧咬嘴唇不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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