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街巷里变回了曾经那副不算干净也不算肮脏的模样,一切就好像从未生过。雷廷能感觉到,伊文海勒离开时,胸膛里跃动着沸腾的愤怒与疑惑。
【数百人的伤亡,甚至没有登上当天新闻。肇事者的家里宴会照开钱照赚,没人在乎‘那点人’的生命。
【直到半个月后,我才在某天的新闻角落里看到关于这件事的后续处理情报,他们说相关人员互相达成了和解,但我并不相信这个结果的真实性。因为我认识那个肇事者,他的家族曾经参加过我父亲的宴会。】
雷廷低头看着手中数据板,还有上头显示的信息。
在心中那股属于伊文海勒的焦躁情绪中,他眉头紧锁,却没有抗拒那股情绪,而是选择了仔细体会它。因为如今的他也在愤怒,那愤怒与伊文海勒的愤怒融聚在一起,化作一种暴烈不安的躁动,唤醒了他藏匿于心底的、关于过往的裂痕。
对个人战力不够强大的人而言,死亡的到来,可以如此轻易,如此突兀。
而它甚至不会被多少人铭记在心。
【第二次实习,我去到了第七军团,执行一次资源采集任务。原本我以为那只是单纯的资源采集流程实践,但后来……】
雷廷将登记用数据卡从光脑外机里拔出,递交给面前疑似‘校长’化身之一的老师,带着行李走进飞船里。
飞船通道里来来往往的人群面目模糊,他径直走向尽头一道光圈之中,来到一间会议上,看到一个容貌俊美的男人坐在长桌尽头,对他露出似乎毫无恶意的完美笑容。
【实习第一天,第七军团长赫穆迩就对我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兴趣,并开始试图追求我……但我并没有理会他,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此人当然并不乐意接受这个事实,因此,在此之后,他给我添了很多麻烦。】
雷廷手指一动……默默反握住了伊文海勒的手。
【……我怎么在我的愤怒情感里闻见一股酸味儿?】
“你说呢?”雷廷咬着牙根幽幽回问。
伊文海勒低着头,隔着雷廷的眼罩目镜注视对方隐约闭着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在笑。仗着对方看不到的笑。
【然后,在那次实习中,我亲眼见证了第七军团在‘资源采集’任务中炸毁了一颗具有原生初级星表文明的星球。】伊文海勒说,【我对此表达抗议,但没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被安排在一线见证更多悲剧。赫穆迩认为这是‘驯服’我的必要手段,如果我变得麻木不仁,他就会得到他想要的。】
……
很好,赫穆迩是吧?我记住你了。
雷廷想。
伊文海勒仰起头,在金色阳光中看着上空一座正在建造的电磁炮。
然后他又低下头去,伸手摸上雷廷的脸,力道不算轻微的感受他脸颊与下颌的棱角,还有那紧紧抿起的嘴唇。
【我愤怒,但我无能为力。因为我知道,问题不止出在赫穆迩身上,整个第七军团都烂透了。而第七军团,其实只是联邦内部的一个缩影。】
雷廷完全无法反驳这个说法,因为他杀过的那些贪官污吏总不能是突然就凭空冒出来的。
【在那之后,我逐渐接触到了更多联邦不那么‘光鲜’的一面……
【你能想象得到吗?一个空降去某颗星球巡查的官员闲极无聊出去转转,他走过的地方就要被修缮一遍,他要去的地方必须提前动用耗能巨大的气象调整仪进行准备,他敬拜的当地古代遗迹被整体翻新,历史学家的抗议被淹没在了星网之中……】
伊文海勒说。
【而那个本就不算富裕的星球财政状态也越下滑,等到这个官员离开,那颗星球就破产了。再然后,那是不该存在于星际社会的社会动荡,但联邦官方并没有对此给予什么反应,因为联邦的制度建立在各星球自治的基础上。】
的确,在稳定量子传输技术依然是个梦幻泡影的现在,完全的集权对联邦而言根本不可能存在。物理距离就是统治权最大的阻碍。
【在这个过程中,我也试过做些什么,但……不可能的,我自己就是那个阶级的一部分,我的人生建立在完全的不公正与永久的不平等之上。我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些人可以更多压榨他人的权力保障,而我又没有强大到可以斩断一切阻碍,打开崭新的局面……】
雷廷能清晰的感觉到一种自责。伊文海勒似乎将这一切当作他自己的不正确,即使如今他已经意识到了这样的思想是错误的,也无法彻底摆脱那样的负罪感。
他已经习惯了严厉的对待自己的心灵,而‘习惯’是这世上最难修改的事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