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得高,站在筒子楼上从上面往下看的时候,有一种天生的失重感,仿佛从这里落下去就能得到解脱。
第一个拽住我,没让我跳下去的慰藉是我的小狗。
那只叫饭饭的小狗,杂毛小土狗,他们都以为它是我从外面捡回来的流浪小狗。
其实并不是的。
它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偷偷凑过来舔我了。我知道它喜欢我。我也喜欢它。所以我把攒了很久的钱偷偷拿出去,讲了老半天的价,然后在狗贩子那里买到了它。
饭饭好能吃啊。
它不拆家,但是喜欢出门,还喜欢喝我的牛奶,每次看到我插吸管的时候都要急哄哄地扑过来用脑袋拱我的脚,然后我就板着脸,把牛奶举得很高,还要批评它:“吼,你这只贪图富贵的小土狗!”
它当然什么也听不懂,笨死了,还一个劲地扒拉我,两条腿站立起来,好像想跳起来从我手里抢走我的牛奶。
——如果那时候给它就好了。
饭饭从楼上摔下去的时候,我其实看见了,从楼顶上偷偷往下看的。
我本来想看催债的人走没走,却没想到看见了它血慢慢流出的样子,抽搐着,白花花的东西染着血,让土色的毛也变成了另一个颜色。
好难看。死是那么难堪的事情。
我妈并不理解我之后为什么会冲下来抱起我的小狗哇哇大哭,并不理解我为什么会为了一只已经死掉的狗和她吵成那样。
可能最简单的理由就是,在她心中,那只是一只被捡回来的,在我们抚养下得以侥幸多活几年的畜生吧。
但明明不是啊。
它是我辛辛苦苦换来的,是那一群小狗里唯一与我建立了联系的,第一次见面就我很喜欢它它很喜欢我的小狗啊。
我憎恨成年人。
憎恨不理解我的我妈,憎恨会因为追不到债就把我的小狗从楼上推下去的成年男人。
在他们眼中,金钱和某些东西是划得很分明的。他们的心肠好硬,这让我觉得恶心。
我不想长大了。就这样死掉吧。
我的第二个慰藉在这个时候拉住了我。
他真的是很可爱的一个小孩,和我的小狗很像,但是又不一样。
他不太自信,性子好像要更加怯懦一点。我看着他的眼睛,总是能从里面找到出对我的信赖,好像离开我就活不下去了一样。后来无数次想到死的时候,我都会想到他和他的眼睛,想到他伸出软乎乎的手抱我,小声小声地喊我哥哥的场景。
但我不好。
我没做什么,并且,我的恶意很大。
在看向他的时候,我总是控制不止自己阴暗的想法,想把他折断在我手里,甚至会充满恶意地想,他那么喜欢我的话,能不能让他和我一起死掉?
——他会的吧。
越到后来,我就越忍不住这样的想法,越到后来,我也就越忍不住更加唾弃自己。
我果然从小到大就是伪善的人,这是没办法改变的。
但是现在,哪怕他就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写下这封自白信,我也想把我埋在泥土下最腐烂的根系剖给他看。
谭佑霜。
你以为良善的人在小的时候其实想过死,而且不止是自己死。我曾经想过放一把火把家里全都烧掉,赤红的火舌将舔舐过每一个角落。而这对我来说会是一场痛快的报复,针对我母亲的报复,针对我所厌恶的那个成年世界的厌恶。
即使我现在倒回去看,总惊讶于那时我的扭曲,但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我。
嗯……
这封自白信突然写得有一点艰难。因为我才写到这里,我第二个慰藉,目前也是我最爱最爱的人就着急地扑在了我身上。
这是个满心满眼全是我,甚至愿意为了我去死的笨蛋。现在还因为我噼里啪啦写了一长串剖析自己的文字,跳过来拽起我的领子着急而不得要领地亲吻我。
老天,我都快甩下去了。
“嗯…”亲吻的时候水声黏糊糊的,他两只手臂使劲抱着我的肩膀,跨坐在我腰上,扯着我的衣领说:“禁止胡思乱想。”
“冤枉,”我回答他,“我只是给你写一封自白信。”
自白意味着什么呢?
我以前从来不对别人写类似的东西。我甚至连日记都不写。可能这也是为什么我语文不太好吧。因为阴暗的人总是喜欢安安静静地缩在那里,不让别人看见真正的他,就像契诃夫短篇小说里的套中人,要把自己通通裹在见不得人的灰暗大衣里才好。
这辈子其实也是一样的。
我想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想起来,我妈盛安雅是怎么意识到我可能有些不对的,这貌似和那个救我一命的杜鹃花胸针有关。
我妈曾经在我和我哥还小的时候参加过一次国际性创作大赛,设计的主题是山野·故乡。
这是一场重要的国际赛事,人才辈出,凡是得奖的参与者现在几乎都已经成为了业界精英。我妈当时为了这次比赛殚精竭虑,熬夜俯设计了许多版方案,甚至成品都做了好几个。这朵杜鹃花也是其中之一。
只可惜它是废稿。
这朵杜鹃花做出来最终没有拿去参赛,只是锁在那里。
真正拿去比赛并拿了银奖的是我妈做的项链,也是花,花种为一串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