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病人侧躺榻上,闭目不可偷看,楚子苓便开始施针。先用毫针围刺病灶,引邪外泄,随后取曲池、血海、太冲等穴,平补平泻,祛瘀止痛。
下针虽然飞快,那人却依旧颤抖不休。疱疹的疼痛等级,岂是好忍的?就算是她,也要行针两三日才能减轻痛感,治愈则需更长时间。
大半个小时后,楚子苓收了针具,让病人在榻上休息,自己则转到前面,对那青年道:“这是病邪入体,需要数日才能治愈。这几日莫让病人抓挠患处,不可饮酒,吃鱼,禁辛辣。”
这和平日的斋戒可不大一样,但是大巫所言,哪敢不听?那青年连忙叩:“多谢神巫!”
随后楚子苓又开了个外涂消炎的方子,让他取蜜调和,涂在患处。
送走了病人,阿杏急急凑上前来:“大巫为何不与鱼大夫多谈几句?”
鱼氏这一代兄弟两人,嫡子鱼石掌家业,这庶长子鱼苕虽然无甚名气,却跟鱼石十分亲近。想要劝鱼氏投靠右师,怕是要从他身上动手……
“此病痛彻心扉,是听不进旁人所言的。”楚子苓冷淡道,“况且右师让我在此处拉拢鱼氏了吗?”
阿杏一噎,顿时闭上了嘴。右师没有给她这样的指使,还真不好冒然行事,只能问过再说。
见她不答,楚子苓也不多言,自顾回到屋中。如今对她而言,控制自己的情绪,才是要大事。那人祭的一幕,就如烙铁焊在了脑中。然而巫祝让她参加大祭,是好心提携,怎能在其后翻脸?
对他们所有人而言,几个奴仆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在外人面前如何控制得当,当晚,她还是失眠了,大汗淋漓从榻上惊醒,枯坐到天明。
早上起来,阿杏低声道:“右师吩咐,让大巫先别轻举妄动。”
鱼氏自然要拉拢,但是不能从巫医这里开始。楚子苓漠然点了点头,前往寝宫。
给宋公针灸完毕,又轮到了那个鱼氏大夫。楚子苓诊过脉后,依照昨天的方法在屋内施针。今日的疱疹下去了些,也不知是不是病人昼夜不能安眠,太过疲惫,竟然在针灸的过程中睡了过去。因而一套疗程做完,楚子苓也没叫他,自己走出了房门。
“大巫,吾父如何了?”那青年见她出来,赶忙问道。
“令尊睡过去了,还请少待。”楚子苓淡淡答道。
那青年脸色立刻露出喜色,俯身拜倒:“大巫神术,家父已有几日未曾安寝了!”
疱疹造成的神经痛旁人是无法想象的,夜不安寝乃是常事。楚子苓欠了欠身,算是回礼。
谁料那青年又道:“敢问大巫可是每月都要出宫,给国人看诊?”
这是觉得她的“神术”,不该放在国人身上吗?楚子苓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谁想那青年眼睛一亮,赞道:“大巫仁也!”
没想到他会如此说,楚子苓第一次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上。那男子并不很高,容貌也平平无奇,浑身上下都透着无害的温和,似是觉了她探究的目光,他笑道:“吾也是庶子出身,怕是再过两代,也要成为庶人。就算出身如何显贵,早晚也要有没落的一日。因而大巫救国人,与救吾等无异。”
这是周代的世系法则,只有嫡长能继承家业,诸侯的庶子们要降阶分封,而这些卿士的庶子,又会沦为士人,待到士人没落,他们的子孙就成了国人,乃至成为真正的庶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正是此意。
然而话是这么说,列国的诸侯卿士也许会笼络、利用这些国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却并未把他们放在心上。更难想会有大夫之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楚子苓看着那双带着赞赏的眼眸,半晌才道:“此乃君上之意,君子谬赞了。”
对方却笑着摇了摇头:“大巫和旁人不同,眼中未有贵贱之分。”
宋国是个重巫鬼的国家,巫者的身份何其尊贵。又有几人会说出自己每日都要诊治三人,还能出宫为国人诊病?他之前只是听闻此事,还未当真,然而当那大巫看到父亲重病,二话不说前来诊治时,那份赤忱之心,却无法错辨。这样的品性,是何其让人动容!
楚子苓的嘴唇动了动:“吾出巫山一脉,自当爱人若爱其身。”
《大医精诚》是这个时代无法理解的东西,但是“兼爱”思想却自先秦有之。当然,不论是儒是墨,还是道,如今应当都不存在。
那人双眼一亮:“未曾想巫山一脉有此德行!爱人若爱其身,吾不如也!”
他的感叹自内心,崇敬亦溢于言表。楚子苓片刻说不出话来,在见惯了残酷和阶级,见惯了施舍和冷漠后,这一点点温情,似是把小小火烛扔进了冰冷寒窑中,透出那么一抹暖意。
“君子仁德,令尊必能康复。”良久,楚子苓才答道。
那青年面上露出喜色,再次躬身相谢。又等了小半时辰,才带着睡醒的父亲离开了宫室。
诊完最后一人,楚子苓在屋中呆坐许久,突然道:“右师为何要拉拢鱼氏?”
阿杏有些惊讶,但还是恭敬答道:“自是因鱼氏品性极佳,可助右师持国。”
亦如那位青年一样吗?楚子苓沉默片刻,又问:“若右师无法执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