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卢元徽目中展露喜色,虽保持着礼节,但雀跃之情已溢于言表。卢元令随着他目光看过去:“原来是梅家几位妹妹来了——二郎,我提醒你一句,郡主娘娘眼高于顶,可不怎么看得上清流文官出身的梅氏女儿。那个女子是谁?”
“大哥你还说我,那是梅家大哥哥梅司的新媳妇。梅四哥跟我说过,她不是中原人,是梅大哥哥出使河西时候临时成婚的,听说是凉州节度使公子送的人。幕天席地,红火青庐,真是浪漫呢!”
卢元令皱眉:“她是党项人?”
卢元徽道:“不是。”
卢元令道:“怪了,她跟汉人女子不一样。”
卢元徽笑道:“长兄什么时候还会看相了?”
卢元令道:“不是,你太年轻,只能看到她是个美丽女子——她身上有股虎狼之气,梅司温润君子,我怕他吃亏。”却突然看见阿流娘抬起亮亮的眼睛,对卢元徽狡黠地挤了一下,然后拉着七姑娘窃窃私语起来。卢元令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卢元徽。
七姑娘抬头看了卢元徽一眼,赶紧低下,扯着阿流娘要走。性格活泼的六姑娘和掐尖要强的五姑娘也看到了他们,“慕璇二哥哥!”挥着帕子跟他们打招呼。正面撞上,元徽只得赶紧回礼,两边介绍道:“这是我长兄元令,你们叫他玉衡大哥就行。这是梅家的五姑娘绯寒、六姑娘玉寒、七姑娘清寒(他的眼睛盯着七姑娘不肯离开),哦,这是梅家大嫂子。”
“梅大娘子有礼。”
阿流娘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你的抬头纹很像吴越国的王。”
卢元徽吃惊道:“吴越国归入大宋已有近百年,梅大娘子怎么会突然提到?”
卢元令心里凛了一下:“亡母姓钱。”
阿流娘道:“难怪,你们姓钱的都蛮讲道理的。”
五姑娘绯寒在一旁嗤笑,对丫鬟道:“真是个胡人,连汉人从父从夫都不知道,不说英国公家大公子姓卢,就连大公子的娘入了门,也该称卢钱氏,何来姓钱一说。”
卢元令道:“听说大娘子是河西人,风俗与我们江南有异。难道是从母姓吗?”
阿流娘道:“不,我家乡和汉人不一样,从母姓父氏,两支都要记录,以区别婚姻。”
卢元令内心一惊,才待再问,却听仆人传话,筵席已开,英国公夫人要两位公子过去开宴。两人告辞退开了。女傧相们也往流水席去。几个姐妹也跟着梅安夫人入了座,玉寒开开心心地吃起酒席;绯寒左顾右盼地观察着贵妇人,还不时往男宾那里探看。清寒低着头避嫌,阿流娘坐在她身边,耳语道:“那个卢元徽他喜欢你,你中意他吗?”
清寒被吓了一跳,赶紧道:“大嫂子,我们书香门第清白世家,我们姐妹几个整日循规蹈矩,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怀这样的心思?”
阿流娘道:“你们汉人说话真的拐弯抹角,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这是委婉拒绝的意思?”
清寒叹了一口气道:“大嫂子,我没有冒犯之意。只是我一个未嫁在室女,规行矩步,非礼勿视、非礼勿言,怎么能随便谈论男子呢?这不是淫奔之言吗?更兼婚姻乃是大事,女儿家依赖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私相授受呢?”
阿流娘不以为意,道:“你们汉人不生孩子吗?为什么说繁衍后代是非礼之事?不交换基因怎么会有后代呢?虽说你父母各有你一半基因,但组合后差异很大的,你不自己挑选,怎么得到强壮多样的后代呢?你们汉人不也说多子多福吗?只有后代是最重要的,要遵从潜意识的指引。而且两情相悦的繁殖窗口期很短,拖延三个月就错过了。”
一向稳重的清寒惊得差点把筷子摔了。
她趁清寒没注意,突兀地说:“所以你喜欢他?”“是……”清寒连忙捂着嘴。
席的贵妇人有杭州知州夫人、杭州通判夫人、唐末南迁的裴氏、萧氏,当地的富春徐氏、钱氏的大族当家夫人也都在座,陪着英国公夫人说笑,嘈嘈切切地说着去汴京访亲的见闻,京里时兴的花样儿、话本,杭州越州东西两府大户里的八卦。谁家的几房又添了丁口,谁家儿子弄了几个房里人,哪家媳妇悍妒泼辣,谁家管束妾氏不严。只听富春徐氏的夫人突然笑道:
“前一阵我回了趟越州娘家,听得一桩奇事。石氏是越州数一数二的大户,不光是在大宋,听说自吴越国的时候就富有千金,几乎包揽了钱氏王的金银贵钿业务。他们虽号称是盐商,但祖上有一门特别邪门的生意,贩卖人口换取宝石黄金。说起来,牙郎牙婆虽是下九流的职业,到底也是门营生。这石氏,却更为邪门,听说他们的买家不是人,而是生长在东海和南洋海水中的一种精怪,叫鲛人的。这鲛人,人面鱼尾,男子极其美丽,而女子画面纹身、形状狰狞,他们从水中采得珍珠宝石很多,甚至用宝石做砖瓦筑房屋,如同我们的砂砾。他们多挑选年轻身强的男子,听说买回去,用作淫乱之事,好多男子活活被吸干了,尸体就虽海浪被抛在岸边。
而说到鲛人的男子,更是一个传奇。他们都质弱而颜美,落泪成珠玉,歌声迷幻动人,如若作舞姿,更是倾国倾城。只是他们生下来的时候乃是鱼尾,上岸行走不便,那石氏家中秘传一门秘笈叫做《屠龙》的,就是将他们鱼尾分破为双腿之术。听说做得好的鲛人男子,在杭州汴京的勾栏里,有市无价,能值得上千金万金。
石氏的三公子,最是个好色败家的纨绔,偏还自诩风雅、最识美人,擅长买妾,以送给杭州和汴京的大员,给他们家贩卖海盐的门路。前月上,不知从哪儿,花费了几千吊钱,弄来一个绝色舞伎,听说这舞伎肤如凝脂、目如宝石,睫毛头都像镀了金似的闪闪光,在月光下旋转起来有如天女降临。石氏三郎喜不胜收,就想收在房里,不想这舞伎不通大宋语言,一不小心就把他割伤了。石三郎虽然生气,但不舍得杀,仍好吃好喝待着。可不想他屋里原有不少妾氏,其中一个原来是杭州有名大户的瘦马姓柳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苏大才子家里伺候过的,才情也很高,只因是二手,身价落到五百吊。这柳氏听了气不过,又恰逢石三郎另一个小妾叫春小娘的,是个家破人亡十五吊钱就买进府的可怜人。这柳氏小娘失宠,心情不快,春小娘的丫头和柳氏丫头拌嘴,柳氏怒从心头起,想要谋害新人不成,就把毒药顺道给了春小娘吃了。结果一尸两命,听说春小娘肚子里还有一个成形的男胎!”
下面女眷一阵啧啧声,有人问:“这案子怎么判的呢?”
“谋害至亲,十恶不赦呗!”知州娘子读过书的,趾高气扬地道,“要我说这种小妖精,没个存好心的,平常就动着十分的脑筋勾引主君,削尖了脑袋往上爬;要不就偷奸耍滑、或偷卖家产或争吵闹事,家宅不宁;这勾栏瘦马出身的,更留不得了,一个一个都是狐狸精托生,眼珠子一转就有十个主意,城府深给你使绊子,人前还装得柔弱无辜,一个都不能留。内斗死了,活该正好!”裴氏夫人是萧家的嫡出女儿,义愤填膺地道:“姐姐说得正是呢!家里人就得选名门大族的女儿,嫡出最好,才能严明持家,不至于引喻失义祸害家门!”
通判娘子是跟着进士通判从汴京委派过来的,说话比较温和道:“这个还得看越州怎么判吧。”
钱氏夫人也是萧氏的女儿,是梅氏萧太君的侄女,道:“越州宣判?不就是钱塘梅氏的大郎吗?去年春闱中了会元的那个?对对对,梅大娘子也在。”一时间目光都集中在阿流娘身上。
她尴尬地笑笑,悄悄地对梅清寒道:“七妹妹,为之奈何?”
梅清寒赶紧站起来,道:“各位娘子有礼,我嫂嫂是外地人,听不太懂吴语,刚嫁入梅家,侍奉舅姑、忙于祭祀,大哥哥赴越州上任,家书也没有几封,怎么能跟我们妇道人家提起这些刑狱之事呢?再说,大哥哥的事儿也是公事,我们不好打听的。”阿流娘低声道:“七妹妹说得太好了。再帮我转移一下话题,那个倾国倾城的舞伎怎么回事儿?”梅清寒于是道:“国公夫人、知州娘子、通判娘子、还有各位高门的大娘子都在,管家多年,杀伐决断,必然比我们这些小辈懂得多,不知道各位娘子怎么看待?只是石家显赫,我们见都没见过,希望徐大娘子多说,也好让我们长长见识。”
众妇人一听,立马都来了劲头,高谈阔论。徐家大娘子一听,又是一番添油加醋的描述。正巧卢元令和卢元徽来请英国公夫人,流水席后男女傧相一同去乘舟游湖。卢元徽一脸害羞又赞许地偷偷望向梅清寒,卢元令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盯着他们俩偷笑的梅大娘子。
船上。“七妹妹,小心脚下。”卢元徽赶紧去扶,梅清寒看了他一眼,避嫌想拉着使女退开,不想船上空间狭小,又踉跄了好几步。
“梅大娘子有礼。”正在船尾远远望着他们偷笑的阿流娘被吓得也退了一步,船身摇晃(阿流娘的金属骨骼很重的),一船人都赶紧找抓手。卢元令有点尴尬,但他武功高强,仍然两脚立稳,手也并未碰触抓手,道,“你们梅氏想要撮合梅七姑娘和我弟弟的姻缘?元令无意冒犯,但还是奉劝你一句,免得两方都徒惹伤心。我直说了,英国公夫人对慕璇期望很高,绝不会允许一个五品小吏的庶女进门,哪怕是做妾。”
“妾妾妾,你们汉人就知道妾,有完没完。他们的情感多么纯真啊,应当珍惜。”
“名曰爱之,其实害之。你这样会害了梅七姑娘的,我觉得她这个做妹妹的,比你这个当嫂子的,还明理些。”
阿流娘盯着卢元令看了一会儿,看得他有点毛,“梅大娘子,你这么不妥……”,她挤出一个假笑,突兀地道:“卢大公子,你自视很高吧。听说你主动让出了英国公爵位的继承权,真是隐忍又智慧啊,不过,怕是你根本志不在小吧?你虽然爱护你的幼弟,也尊重你的后母,但你其实根本就瞧不上他们这帮裙带党世袭的荣宠,觉得你弟弟就是个扶不起来的哭虫。你觉得男儿应当建功立业,你想的是,自己应当凭借横刀立马建立功业,公主王孙你也配得上,一定要选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所以是你看不上梅家的庶女,不是你弟弟。不要把自己的意识强行加到别人身上。是因为你肤浅,根本没有体会过爱情,所以才只会用出身、门第、财富、外貌、条件这些外在的东西来评判。爱情是神的恩赐,是神凭附的迷狂,只有很少的人才能被神选中感受到它,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这种经历,他们只能嘲笑别人不够理智。殊不知自己才是见都没见过的可怜虫,你们人类不珍惜大母神让你们体会迷狂、产生后代的机会,只按照6上人自说自话的落后又保守的可怜的社会系统条件进行筛选。那些可怜的丫头把自己的子宫卖给金钱,你们汉人男性把自己的基因卖给权力,没什么高下之分。被卖了还帮忙数钱说话,可怜的是你!”
卢元令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阿流娘红唇粉面,姣若桃李,像慵懒的猫咪一样伸个懒腰,令他痛恨地笑:“还有你干嘛三番五次地盯着我看,我可要误会了哦。卢大公子,你知道吗?你虽是武官,在6上人中生得还真是俊俏呢。”
卢元令怒极拂袖而去:“化外胡人,不可理喻!”转头收到小厮的信,“什么?越州通判曾大人让我协助宣判梅司调查石氏一案——天哪!我欠了他们家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