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再说费通三人进了这家小酒铺,挨墙角找了张桌子,俩凉俩热要了四碟儿菜,一人面前一个白瓷杯,二两老白干正好倒满,三个人一起捏咕迁坟这件事。这虾没头和蟹掉爪一向狐假虎威,自打费通当上巡官,他们俩靠着溜须拍马的本事成了费通的左右手,那可真是十冬腊月穿裤衩——抖起来了。没等费通说话,虾没头先捧上了:&1dquo;二哥,咱不说别的,那老韦家多大势力,动人家的祖坟,整个天津卫除了您,谁还有这么大面子?”蟹掉爪不能让虾没头抢了风头:&1dquo;我说老虾米,你这话说得我不爱听,老韦家的坟算什么?我实话告诉你,就是皇上老爷子的坟挡了咱的路,那也就是费二哥一句话的事!”
这俩你一言我一语、一逗一捧,跟说相声似的,把个窝囊废捧得如同腾云驾雾一般飘飘忽忽。费通端起白瓷杯喝了一口酒,酒劲儿往脑袋上撞,忽然想起找这俩货来还真有正事要商量,当即定了定神:&1dquo;得了,你们俩先别聊这个,咱得说说正事,看看这迁坟的活儿怎么干。”虾没头一拍胸脯:&1dquo;二哥,怎么干还不得听您吩咐吗?您指东我们不朝西,您让我们打狗我们不能撵鸡啊!”蟹掉爪也不闲着,夹了一筷子松花塞进嘴里:&1dquo;没错,我们这叫唯马是瞻,听天由命!”费通心想:&1dquo;这他妈哪儿跟哪儿啊,真要听了他们的,什么事也干不成,看来大主意还是得自己拿。”
当下在酒桌上部署了一番,他让虾没头出去找干活儿的民夫,别一个一个找,直接上公所找那些帮闲打八岔的。再让蟹掉爪去南门口找崔老道,找老道干什么呢?先选黄道吉日,定下起坟的时辰,当天动土之前,烧黄纸、洒净水、焚香念咒,这一整套过场必须有道门中人来做,没他们坐镇,总是差点儿意思。崔老道对此了如指掌,找他再合适不过。蟹掉爪却把脑袋一摇,告诉费通,甭去了,崔老道不在天津城,听说他头些日子在人家大宅门儿里作法,一不留神犯了口讳,让人打成烂酸梨了,后来躲到外地避风头去了。不过不要紧,天津卫不止他一个老道,没有崔老道这个臭鸡蛋,照样做得了槽子糕。费通让蟹掉爪上吕祖堂找一个道士,定下黄道吉日。吕祖堂里供奉的是吕洞宾,虽然说庚子年闹义和团,把这座道观当成了总坛口,折腾了一溜够,香火已大不如前,但老韦家是天津八大家,吕洞宾可是八仙,请八仙来办八大家的事,必定马到成功。想到此处,费通暗自得意,觉得自己太高明了。他又拉了个单子,办齐一切应用之物。话说回来,买东西、雇民夫、请老道的钱,可不能从那二十三块银元中出,这得找上边另要,自然少不了又是一番克扣。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转眼到了正日子,费通一早带领手下一众巡警来到韦家大坟。这一天响晴白日,万里无云,坟地边上看热闹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风不透雨不漏。天津卫闲人多,有事没事都爱凑热闹,马路上出点儿大事小情,看热闹的人不动地方就能围观几个时辰,完事后还得议论半天,这一天算是有交代了。蓄水池一带住的绝大多数是穷苦人,赶上这么个节骨眼儿,谁不想看看大户人家祖坟里埋的是什么?头一天费通已经派人在坟地边上搭好了一座棚子,门口设一张供桌,上摆香蜡纸码、净水铜铃。棚中还有几张八仙桌子,围着条凳,桌上几盘水果点心,这是给韦家人准备的,吃不吃也得摆上,这叫热汤面不上桌——端着。棚子旁边另有一张长桌,桌子后头坐了几位穿长袍、戴眼镜的老先生。这是从附近学馆请来的,各带墨纸砚,由他们负责登记。从坟地中起出棺材,得按照《坟茔葬穴图》逐一对上号,缺一件短一样也不行。棚外还站了三十个人高马大、精强力壮的民夫,全是虾没头从公所找来干活儿的。众人面前有一排大水缸,这可不是喝的。韦家有钱有势,《坟茔葬穴图》上标得清清楚楚,埋在坟中的大棺材全是上等木料,历年虽久,却完好无损。但是后来成了乱葬岗子,什么人都往里边埋,棺材多为一寸来厚的薄皮匣子,或用破席子卷了,其中的死人侥幸没让野狗掏了,至今也仅余骸骨,倘若有家主来认领,这边给挖出来,自行抬走掩埋。还有很多没主儿的坟包子,挖出的尸骨也不能乱扔,装进水缸集中掩埋。干活儿的民夫身后是几位婶子大娘,费二奶奶也在其中,带着大笸箩,上边盖了棉被。笸箩里是从馒头铺定来的馒头,一个个又大又圆小皮球相仿,还有酱牛肉和咸菜条。等一众挖坟的民夫干累了,拿这些当晌午饭。另有一口大锅,锅里是提前熬好的小米绿豆粥,旁边支着个炭炉,炉子上烧着开水,干活儿的渴了,边上有大海碗,往碗里抓一把茶叶沏上开水,这就能喝茶。费通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把费二奶奶从家里叫来管民夫的伙食,赚点儿小钱不说,主要是还能克扣几斤酱牛肉,够自己回家吃十天半个月的。
费通还真是当巡官的料儿,的确想得周到,上上下下布置得有条不紊,谁来看都得挑大拇指,称赞一声&1dquo;得体”。一干人等各归各位,严阵以待,如今真可以说是&1dquo;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谁是东风?窝囊废?他充其量是一幺鸡,东风说的是韦家后人,主家不来,这坟不能动。到了约定好的时辰,韦家一众人等到了。当家的老爷子不能亲自出面,儿子、孙子里选这么几个精明能干的,穿着西服革履,坐着汽车来到坟地边上。费通赶忙迎上前去,亲手拉开车门,点头哈腰,做足了礼数,引入棚中落座看茶。简单客气了几句,主家一点头,棚子外边马上开始放鞭炮,这边的二踢脚&1dquo;叮当五六”也点上了,从吕祖堂请来的老道开始作法。常言道&1dquo;穷不改门,富不迁坟”,说的就是迁坟之事不可随意而为。无奈官厅有令,&1dquo;韦家大坟”不动不行,胳膊拧不过大腿,反正迟早得迁,还不如给个顺水人情,但是必须得有面子,不能让外人觉得韦家的势力不比从前了。既然要迁坟,那就得按老祖宗的规矩,摆案上香,烧黄裱、洒净水、摇铜铃,祷告先祖动迁原因,迁往何处,祈求老祖宗保佑世代平安。话说老道走完了过场高喊一声:&1dquo;吉时已到,起坟!”韦家后人虽然穿着西装革履,可这种事还得依着老祖宗的规矩,面冲大坟齐刷刷跪成一排,磕上四个头,得给在场的老百姓瞧瞧,别看祖坟已然无人打理,但我们韦家全是孝子贤孙,礼数绝不能少。磕完头站起来扭身就走,其余的事人家就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