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道嘴上给费通道喜,心下却不以为然:真是不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就窝囊废这样的货色也能当巡官?甭问,准是他给官厅大老爷拍美了,撞大运混了这一官半职。
费通客气了几句,把他这阵子遇上的怪事,从头到尾给崔老道说了一遍。早在十几年前,崔老道就给费通相过面,费二爷相貌不错,鼻子、眼睛平平,耳垂儿却不小,按相书上说,这叫大耳朝怀,绝对的福相,定会财源广进,飞黄腾达。却也不假,这么多年一步一个台阶,走得挺顺当。当上巡警以来,有了正经的事由,也娶了一房媳妇儿,娘家是上边的。老年间,天津卫出北门过南运河这一带叫上边。为什么呢?康熙年间,北门外南运河浮桥设了&1dquo;天津钞关”,南来北往的货船都要在这儿缴关税,老百姓给它起了个别名叫&1dquo;北大关”,又分出&1dquo;关上”&1dquo;关下”。&1dquo;关上”就是&1dquo;上边”,绝对是财源滚滚的一方宝地。费通的媳妇儿家里姓陈,嫁过门来就叫费陈氏,左邻右舍相熟的都叫她&1dquo;费二奶奶”,在家里嘴一份手一份,炕上一把剪子,地下一把铲子,干家务活是把好手,还不像别的家庭妇女,只知道低头干活儿。费二奶奶性情彪悍,里里外外全拿得起来,把费通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两口子的日子过得还可以,家里有一个小三合的院子,三间正房,一明两暗,西边还有两间厢房,一间当厨房,一间堆杂物。院子不大,却是自家的房子,不用按月给房租。天津城的巡警一个月领三块钱薪俸,在当时来说,一块银元能换四百八十个大子儿。民国初年物价稳定,东西也不贵,一个大子儿可以买个烧饼,挣这些钱足够过日子的。可是费二奶奶总觉得费通没成色,不思进取,小富即安,成天混吃等死,不知图个升腾。在外边讹也讹不出多少,因为蓄水池不比城里,没有什么坐贾行商,来来往往的以穷老百姓居多,顶多讹上两个土豆、半棵白菜,带回家够炒一碟子素菜,那能顶多大事儿?费通胆子又小,碰见那横眉立目的他先吓跑了。费二奶奶原以为嫁给巡警可以过上好日子,老百姓见了巡警必定尊称一声&1dquo;巡警老爷”,自己都嫁了&1dquo;姥爷”了,怎么不得是个&1dquo;姥姥”?过了门来才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儿,爷们儿在外边净装孙子,把自己连累成&1dquo;孙媳妇儿”了。费二奶奶心里边有了怨气,嘴上就不闲着了,整天在费通耳边&1dquo;瓜地里读书——念秧”,劲儿一上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把费通挤对得没处躲没处藏,上吊的心都有。
男子汉大丈夫活到费通这个地步,确实也是少有。不过费通这个人也有一点好处,那就是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废物点心一个,积功晋职无异于痴人说梦,折腰掉胯的贼他也逮不着一个,只得在家忍气吞声。常言道得好——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头些日子等来个机会,五河八乡巡警总局为了增强警备,办了一次科室会考,考上便能有个提拔。费通知道这是条出路,机会实属难得,他跃跃欲试,回到家不干别的,一门心思苦背律条,虽不比过去的秀才、举子,羊毡坐透,铁砚磨穿,倒也铆上劲儿了。费二奶奶见爷们儿知道上进了,心里头挺高兴,别的忙她也帮不上,为了让他安心备考,就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什么簸箕歪了、笤帚倒了,绝对没有,洗洗涮涮、收拾屋子,再想方设法给费通做点儿顺口的饭吃,不敢说无微不至,也够得上法外施恩了。话虽如此,可就凭着费通这一脑袋大米粥,当天晚上背下来的律条,睡一宿觉第二天一睁眼就全忘了,通过会考难于登天。可是官运一来,谁也挡不住,就合该他做这个巡官!
那些日子备考归备考,警察所的差事不能耽误。蓄水池警察所辖区不小,费通平时下了差事已是半夜,回到家先奔灶间,也就是厨房。费二奶奶提前给他预备好饭菜,他一个人坐在饭桌前,一边吃饭一边背民国律条。过去普通老百姓家里吃得很简单,应时当令,赶上什么菜便宜吃什么。好比到了初冬,萝卜、白菜下来了,上肉铺买两大枚的肉馅儿,也就这么一小疙瘩,多放葱花儿、姜末儿,攥几个丸子,加上萝卜、细粉条汆一大锅。高兴了滴上一滴小磨香油,外带蒸几个两掺面的馒头,舍不得蒸全白面的,一顿饭有干的有稀的,有荤的有素的,这就相当不错了。费二奶奶也知道费通在外边巡了一天街,累得够呛,因此每天打上二两散酒,让他喝几口解乏,额外再抓一把五香花生米,天津卫叫果仁儿,用这个下酒。费通喝一口酒,吃俩花生米,看一页律条,心下感恩戴德,冲这二两散酒也得把律条啃下来,谋个一官半职,多挣几块大洋,让费二奶奶跟着享享福。怎知好景不长,一来二去的酒没了,花生米也不给了,费通干啃窝头没滋没味,心里头挺别扭,却不敢跟费二奶奶明说。直到这一天,费通比往常回来得早了半个时辰,饥肠辘辘直奔灶间,听屋里头有响动,还以为进了贼,心里来气却不敢高声。为什么呢?万一是个狠心贼呢,一喊一闹扔出块砖头来,把他脑袋开了怎么办?因此没作声,轻手轻脚扒在门上,借着月光往屋里看,不看不要紧,一看看明白了,可把他吓了一大跳。有个一尺多高的小胖小子,两个小眼珠子贼光烁烁,正在饭桌上喝酒吃花生米,吃得不亦乐乎,嘴里还直吧唧,这小子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