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了那几个厉害的宰相,怕那些人没完没了的念叨。他这个皇帝当得不自由——他不再看海美人,怒得甩袖:“随便你们吧!反正你们想怎样就怎样!”
海美人大哭:“陛下,陛下——”
她的陛下拂袖而走,暮晚摇顿一下,使个眼色,让霍美人跟上去安慰皇帝。暮晚摇自己当然做不出宽慰皇帝的样子,但是皇帝不就喜欢柔情似水么?海美人够柔,霍美人戏子出身,更会察言观色。
皇帝没有闲太久,言尚求见他,又是因为处置北里的事。言尚要限制朝中臣子在北里的随意出入,说臣子们喝醉酒,会泄露太多事情。若被敌国探子知道,国之将亡。
皇帝先被暮晚摇说一通,又被言尚这般求。
他知道言尚和世家似乎微妙和解,这让他火冒三丈,说:“你干脆把北里关了好了!谁也别去北里,落得大家都干净!”
言尚一贯温声:“北里不能关。按我私心,我其实想关北里。我一贯不喜欢这般声色犬马的场所。然而北里是整个长安最繁华的象征,以至于在周边诸国都是长安繁华的代表之一。官员狎妓不能张扬,已是限制。若是做得太过,民众反弹太大,此非好事。”
皇帝嘲讽:“言二郎说的真有道理。”
言尚当听不懂。
皇帝说:“如此,你解决了世家,你夫人搞死了海美人,你们寒门就此独大,世家也听你的话。言二郎如今风光啊。朕的皇位给你当好了!”
按说他如此嘲讽,言尚该诚惶诚恐谢罪,说自己插手太多,说自己会约束他夫人。言尚应该跪下认罪,应该向皇帝陈情。待言尚将皇帝安抚得差不多了,皇帝心情好了,才会给他个甜枣吃。
在他们君臣之间,这种模式,彼此已经非常熟悉。
但是这一次,似乎不一样了。
皇帝没有等来言尚的摘冠下跪,言尚长身垂袖,盯着皇帝半晌,说:“寒门也不会因此独大,陛下大可放心。”
皇帝看向他。
言尚说:“臣身体不好,想要辞官,回岭南休养身体了。公主殿下会与臣一同离开,陛下大可放心,寒门不会因此独大。”
皇帝愣住。
他一下子迷惘,并觉得生气:“什么?你怎么能走?你走了,朕怎么办,谁帮朕办事?你是先帝指定的宰相,你是不是怪朕没有直接给你宰相之位?你是要挟朕么,言素臣?”
言尚看着他。
他叹口气,疲惫无比。
此君不足恃。
此君懦弱,多疑,无能,狭隘,刚愎自用,黏糊小气……此君不足恃,不如卷而怀之。
言尚向皇帝拱手,无奈的:“臣怎敢要挟陛下?陛下竟这般看待臣么?能帮陛下办事的人太多了,臣向陛下推举过许多人……只是陛下不用而已,陛下不信任臣而已。臣又有什么法子?
“臣辞官而走,实在是身体不堪,并非对陛下有意见。”
深宫之中,在海美人事情之后,暮晚摇终于见了春华一面。
春华如今仍不敢相信暮晚摇会这般对自己,她说自己对公主的心,公主为何会帮霍美人来害自己。
若非刘文吉……
暮晚摇冷声:“若非刘文吉什么?”
春华噤声。她一时想起自己和刘文吉的交易,当着公主冰雪般俯视的眼眸,她说不出口。
暮晚摇淡淡的:“你就是这般看待我的么?”
春华咬唇:“我也不想觉得殿下待我那般狠心,可是殿下宁可向陛下送另一美人,也不与我安排,如今还当我为弃子……”
暮晚摇:“你为何不想,我不用你,是因为你本就不是我挑选给晋王的礼物?我本就不想将你送出去,你的品性都不是我为陛下量身定做的……春华,我从来没有安排过你,想过你为我去陛下身边做什么。
“我选的是更合适的人。你不是那个人。”
春华声音微促:“但是这一次、这一次……若非刘文吉站出来,陛下就真的会除掉我了!因为我无权无势,因为我被殿下抛弃,我已经无用了!”
暮晚摇淡声:“那又如何?被陛下抛弃,算什么坏事么?”
春华怔忡。
二人立在湖上曲廊间,看着满池荷花的花骨朵。柳絮飞上肩头,暮晚摇转向她,目光幽静:“曾经我无法决定你的命运,让你被迫带离我身边,成为了晋王身边的女人。而今我有能力带你出来……我可以让你被抛弃,也有办法让你活着,从后宫中出来。
“我可以将你带出那个世界,但你已经不想出来了,是不是?”
春华呆呆看着自己美丽的公主。
她半晌才艰涩道:“我已经嫁了人,我有儿子,我怎能出去……”
暮晚摇莞尔。
她说:“所以,你不想出来了。”
她走向春华,站到春华面前。春华面对她时一贯是侍女姿态,一贯卑微。暮晚摇凝视她,她本能垂头任公主打量。但春华转而想起自己已是娴妃,面对公主,似乎不必那般低微。
于是她抬起了头。
暮晚摇观察她的变化,笑:“庸俗。”
春华怔住:“什么?”
暮晚摇伸手,冰凉的手指搭在她腮上。暮晚摇端详着她,凝视着昔日灵气的侍女,如何被逼成了一个庸俗不堪的花瓶。
暮晚摇:“春华,是我害了你。你若还是我的侍女,跟在我身边,我可以用心调教你。但如今你已离我太远,你困于后宅,整日周转于皇后、皇帝、大皇子之间。
“你再不是昔日那个陪我从乌蛮杀回来的侍女了。你的心,在近十年的后宅生活中,已经被消磨干净了。你不再有审视目光,不再有梦想,不再有自己的任何想法。你困于后宫,失去自我,成为了这世间任何一个寻常的、毫无特色的、充满幽怨、等着夫君回头看你一眼的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