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一下,隔着窗,隔着夜,言尚和暮晚摇对视。
他看到她眼圈通红,看到她眼中的恨,看到她提着鞭子颤抖的手。
她眼中如同流着水雾一般,她坚硬冷漠,看着他的眼神又很疼痛——
羞辱。
一次又一次的羞辱。
言尚不在意,可是暮晚摇感同身受。他觉得海三郎只是一个少年,少年人恃才傲物,没什么值得在意;可是暮晚摇听到流言蜚语,看到他被人指点才不配位,看到海氏想踩着他上位……暮晚摇就痛苦,就难受。
言尚怔怔看她。
对他的羞辱,对她来说如火焚一般难以忍受。忽有一瞬,他理解了暮晚摇的在意,理解了她对他的维护。
言尚站在楼前,缓缓开口:“海三郎。”
原本过难后、躲入秀才们的海三郎抬头,看向那立在窗前、青白长袍的青年。
言尚背对着所有秀才,背对着海三郎。他眼睛看着楼下的美丽公主,开口道:“你出题考我,看我配不配为主考官。但今年科考出题的人实则也不是我,考你们才华的人不是我。
“然我今日却想出一联,来考一考你。”
言尚蓦地回头,他温润如水、又清寒如电的目光凝视着海三郎。夜风吹拂他的衣袂,他朗声,让楼下的暮晚摇也听到他的题——
“我且问你,凤凰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云,一万年来观蜉蝣,谁翱翔?”
宇宙在天,俯看蜉蝣。何等气势,何等气魄。秀才们愣愣地看着言尚,次在这位主考官身上看到凌厉的气场。
他们听言尚淡声:“我题已出,请对。”
韦楷对赵灵妃点头,让人坐下,寒暄两句后,说起正事:“自巨源出使归来,家中看出他的本事,便极力栽培他。我这般年纪,熬了十年熬到从五品,巨源却刚刚弱冠,便是从五品的大官。他当日更是状元郎……是我们家一直小看了巨源啊。
“如今栽培他,希望也为时不晚。”
赵灵妃面露笑容,让她故意装出的乖巧消失几分,露出她本来的活泼样子来。
她忍着快活道:“巨源哥就是很厉害的。”
韦楷颔。
韦楷望着她年轻娇美的脸蛋,缓缓说:“巨源哪里都好,只有婚事不妥。身为世家出身的优秀子弟,受家族栽培,受士人期望,若是和内宦一方的人联姻,你想世人会如何看待巨源?”
赵灵妃微怔。她眼眸缩一些,有些躲闪地看向外面的飞雪。
韦楷却紧盯她不放:“你们赵家早早投靠刘文吉,成为内宦走狗。刘文吉一心要与世家联姻,世家中已有人松动,但是无论是谁松动,这个松动的人,都不应当是巨源。巨源前途大好,年轻有为,他二十及冠就是礼部郎中,世人有几个在他这般年纪能做到这一步?
“他当成为世家领袖,士人领袖。他不应当和赵家联姻,和内宦势力结亲!士人是一定和内宦两立的,即使现在双方合作,日后也一定会闹翻……你让巨源何去何从?”
赵灵妃怔怔看着他。
韦楷缓和语气:“我知道出使那几年,你与巨源性命相托,已然生情。巨源要求娶你,我本不该多说什么。他是我家庶子,他地位越高,反而越不利于我。但同是一族人,又是长兄,我不得不为家中弟弟的前途考虑。
“就算今日欢喜,日后也是为敌。巨源若仍是当日的巨源,韦家牺牲他的婚姻,自是无所谓。可他已然不是当日巨源,他的婚姻,也不能再沦为家族的牺牲品。
“赵女郎……你年纪轻轻,父亲如今投靠内宦,权倾朝野。你不愁嫁,不愁婚,你就放过我们韦家,放过巨源吧!
“言尽于此,还望你念在你与巨源的情意上,给他前程,莫误了他!”
韦楷说完,起身便要走。
赵灵妃站起来,声音抬高:“韦家大哥,你与我说这些,不怕巨源哥知道了,生气么?”
韦楷抬眸,回。他淡声:“我是韦家大郎,一族弟弟,我都要庇护,都要管。韦家兴盛不在我,但衰亡必有我的缘故。我虽不喜他,但毕竟是他长兄。我已做了我该做的事,你们若执意在一起,你若执意毁他前程……我也无法。
“赵女郎自己看着办吧。”
赵灵妃颤声:“可是我阿父如何行事,难道我能管得了么?可是我阿父投靠谁,就代表我投靠谁么?我阿父只是投靠内宦,他也不是什么大奸臣,为祸一方……”
韦楷:“你身为赵御史的女儿,你们天然立场捆绑。难道你要和自己的父亲决裂么?决裂了你又何去何从,哪有归处?赵娘子,我等世家子弟,本就身不由己。情与爱都很好,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我亦很感动,但是回到现实……对不起,我仍想拆散你们。
“若是情能自禁,那就请女郎你自禁。若是不能自禁,那就做好准备——毁巨源前程吧。
“随你选择。”
赵灵妃呆呆地看着韦家大哥撑了伞下楼,她伏在窗口,看着出了楼的青年坐上马车,马车的车轮子陷入雪地中,又花了车夫很多功夫,车马才催动。韦楷掀开车帘,叹息地抬头看赵灵妃一眼。
赵灵妃趴在窗口,双目迷离。她看到韦楷,就好像看到了韦树一般。那般清冷的、干净的……冰心玉湖一样的郎君。
但是她捂脸而泣,开始恨许多人。如果他们还在出使就好了,如果他们没有回来长安就好了……当日塞外孤胡国中,正使开玩笑地说为二人做媒时,如果那时候能点头,就太好了。
她开始讨厌长安。
开始想念塞外融融月色,想念那一望无尽的沙漠,想念那些整日奔波、生死无望、却性命相依的日子。
她想念那时候的韦树。
十一月,赵灵妃以死相逼,拒了韦家的婚。
赵御史破口大骂,韦树来找她谈话,她却闭门不见。然韦树堵了几次门,赵灵妃显然也躲不了几日。
而言尚寻到机会,又歇了几日。只是这一次歇息的时候,有一家新建的园林要人题字,对方便拜托找来了言尚。言尚自愧,说自己学问不好,字也不好,就不用题字浪费了。
然而同平章事的题字,对方坚持其珍贵,整日送礼,来公主府求,让言尚题字。
言尚推脱不得,又有暮晚摇觉得好玩,怂恿他去题字,他就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