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尚侧头看他,目光温润。他伸手拂去韦树肩上的雪,动作轻缓。
韦树抱着自己的膝盖,慢慢地回忆:“我老师是公主的舅舅,老师被贬去岭南前,曾路过洛阳。那时候我从我家跑出去,在外面一个人生闷气,就遇见了老师。老师待我很好,我想跟老师一起去岭南,老师严词拒绝了我。老师说他已经没有前程了,我不能自毁前程。
“所以我第一次来长安,是靠着老师走前留给我的盘缠,偷偷从我家跑出去的。我阿母是韦家外室,我初时连个庶子的身份都混不上。我在韦家读书,他们都不喜欢我,排挤我。我刚到长安时去找公主,我也很紧张,很害怕。”
韦树微微红了脸,垂下睫毛。
他小声:“因为老师是让我找公主成亲去的。老师虽然说让我晚两年,但我一路去长安的路上,我都在害怕……害怕公主欺负我,压迫我。如果不是因为要报答老师……我才不想去公主府。
“然后我见到了殿下。她确实……像老师说的那样,不会辱没我。但是,我一开始还是很害怕,总是怕殿下什么时候就靠近我,怕殿下突然提出什么时候要成亲。”
言尚一叹,手搭在了韦树的肩上。
刚到长安的韦树,大概也就十四岁的样子。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还是一个不爱说话、不爱和人交流的少年,见到足足比他大四岁的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还很可能是他未来妻子……韦树确实不容易。
言尚道:“那你还经常去找殿下?”
韦树道:“她问出我年龄后,她的脸色也很古怪啊。但是她没有讨厌我,还是很照顾我。帮我在长安找房舍住,帮我安置家仆。她亲自帮我去看,就怕仆从欺我年少,怕我在长安住的不好。
“我不怎么喜欢说话,她弄清楚后,轻易就不让人跟我说话。而且她每次见到我都笑,每次见到我都很开心……她每次都那么开心,我便也跟着开心。
“她初时待我很小心,就像姐姐一样。她脾气很大,但是她一开始都不让我知道。我第一次撞见她火,吓了一跳,她还反过来安抚我,怕我有阴影,跟我保证她不会无缘无故对我火。我那时就觉得……这个姐姐很好啊。”
韦树睫毛上沾了雪,雪化成水,沾得睫毛黏缠。
他侧头看向言尚。
韦树道:“其实我早就愿意听我老师的,去做殿下的驸马。我越来越知道殿下很不容易,如果殿下需要我,我当然会站在殿下这一边。可是大约我年龄太小,又出身洛阳韦氏的缘故,殿下和言二哥你走得很近,却不怎么让我帮她的忙。
“言二哥可以做殿下的家臣。我却不行。”
韦树头靠着墙,仰头静静道:“哪怕我和我家关系不好,但只要我姓韦,我就不可能摆脱韦家提供给我的好处。我得到了好处,哪怕我自己不去帮韦家,旁人也会自己站队。
“所以李家要和韦家结亲,要用我和公主殿下。
“我觉得殿下是喜欢我的……因为她看到我就会笑,就会送我这个送我那个,我管她要什么她都给我。只是她对我的喜欢,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对不对?”
言尚轻声:“巨源,你是很好的……弟弟。不管是对我,还是对殿下来说。我们都很喜欢你的。”
韦树有些不解,心想喜欢他什么?他都不说话的。
韦树抿嘴,说:“因为你们都是好人吧。”
他难得有些不服气的:“如果是旁人跟我说喜欢殿下,我一定会生气,还会觉得那人配不上殿下,不懂殿下。但是如果是言二哥你……我就觉得,言二哥会比我做的更好。言二哥这样的人,才能真正打开殿下的心结,让她过得快乐一些吧。我要是女的,我也会喜欢言二哥啊。
“我看到过殿下看言二哥的那种眼神。我不太懂……但是,那种眼神,很不一样。
“殿下看到我会笑,但是看到言二哥,她会脸红啊。
“只是如果言二哥要和殿下在一起,言二哥会反对我经常来找殿下吗?”
言尚侧头看着他,摇了摇头,轻声:“巨源,别这么说。无论我与殿下如何,无论我与殿下能不能修成正果……我和殿下,各自都不会讨厌你的。你随时可以找殿下,也随时可以找我。”
他愧歉道:“是我与殿下私下交好,却没有告诉你。这是我做得不对……只是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因我们的事情太复杂了……殿下她不太愿意……我又愧对你……我……”
他停顿了好久,眉头皱着,几次都没法说下去。
他不太想说暮晚摇的心理有些问题,也不想说自己拿捏不住这个度。他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暮晚摇的事,越来越患得患失。若是拿来告诉韦树……或许前一天刚说,第二天暮晚摇就要和他分开呢?
多像个笑话啊。
韦树忍不住笑了:“难得见言二哥这么头疼的样子,我有点痛快了。也就殿下能让你这般左右为难吧。”
他弹弹身上落下的雪,站了起来,回头看向跟着他一起站起来的、比他个子高一些的言尚。言尚也摇头笑了笑,为自己的无措。
言尚道:“好了,你我兄弟之间不说那些了。还是把这些灯笼挂完吧。”
韦树:“嗯。”
宫宴结束,暮晚摇一晚都没出现纰漏,除了宫宴之间那小小的插曲。
她的能力得到认可,按照计划,本可以扩大她在大魏朝臣中的影响……然而如果她要是回了乌蛮,那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暮晚摇脸黑如墨,方桐、夏容等人在宫苑门口跟上暮晚摇,众人一同向府上马车的方向去。
身后有人跟上:“公主殿下!”
那轻慢的、带着笑意和探寻的声音,沙沙地揉在暮晚摇耳后。
暮晚摇蓦地回头,对上已经重新戴上了面具的蒙在石。对着一张獠牙面具,暮晚摇更是脸色难看。她甩手就要一掌打去,被蒙在石拽住了手腕。
蒙在石似笑非笑:“这么大气性?”
暮晚摇声音阴冷:“你打扰了我的生活,还指望我对你好声好气?”
声音里的仇恨,几乎掩饰不住。
蒙在石静了一下,松开了她的手腕。他向后退了一步,道:“你当日借我弟弟和我父王的手要杀我时,可也没见你这般表情。我好不容易活了下来,我需要你一个交代。”
暮晚摇眼睛蓦地一下子红了。
她向前一步,努力压低声音。因要压低声音,她浑身禁不住地轻颤,逼得声音喑哑,含着哽咽:
“什么样的交代?我在乌蛮两到三年,被你父王拿着当妓女,拿着犒赏别人,不算交代么?你用了我的身体,我给你情报,不算交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