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扯了扯嘴角,也缓缓坐下来,双手后撑,姿态比任何时候都要随意,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又有些事已至此的坦然,叹息道:“您果然早已知晓。”
这份深埋于心的感情,这份与世道不容的感情,安时昌一直明白此生都无法诉之于口。然而,即使并未说出口,邹颜明却明了所有,且还是在此种绝望的境地宣告于他。
两人相顾无言。
良久,邹颜明温声问道:“安时昌,后悔遇到我吗?”
安时昌摇头:“怎会后悔,没有先生,我早就死在那年的灾祸里了。”
“没有我救你,你早就飞升成仙了。”邹颜明一语道破安时昌曾经与成仙擦肩的真相,蓦地,饱含讽刺的轻笑出声,“我为了夺你仙根,抢你福报,硬是扭转了你的命途,而我此次的一线生机将被你毁掉。没想到那修士竟然连‘琰白玉’都能找到,那可是千年难得的天材地宝……这大概就是我的报应吧。”落下的尾音带着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所谓的琰白玉便是制作聚灵器的主要材料,在修界一块都难寻。
这难道就是命?
而后,邹颜明说他早知道抢来的功德福报不能长久,所以一直都在寻找机会。这次吴秀添闹出的事是他希冀已久的机会,将才他若是死在吴秀添身边的武者手里,大概也已经飞升入仙界,逍遥自在了。
“错了。”夏舟仙倏然道,但他的声音除了安时昌没人能听到,他对安时昌道:“安小公子,替我转达……”
夏舟仙将抢夺他人仙根功德飞升的弊端道出。
安时昌闻言,悄然攥紧了衣袖,沉默许久,在夏舟仙的催促下,迟迟没有说出真相。
夏舟仙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你这傻书生!”
安时昌眼睑颤动,两道泪痕蓦然从脸上滑落,他抬起袖口抹了抹脸,眼睛仍旧睁得大大的,望着君子端方的邹颜明。
两者面面相觑,不知过去多久,安时昌站起身,闭上泪流不止的眼眸,向着邹颜明深深鞠躬作辑:“学生,拜别先生。”
邹颜明坐在地上没有动作,血红的眼里充斥杀意,却又有短暂的平和闪过,两种极端的情绪互相厮杀着,最终,血红逐渐消退,挺直的背脊也倏然放松下来。
他微微仰头望着安时昌,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又似乎毫无情意。
当安时昌抬头再次看向邹颜明时,邹颜明双唇微启,似乎要说什么,到最后,安时昌所听到的只有:“安好。”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杀人诛心,邹颜明犹如一阵青烟般,走得出乎意料的平静。
与其给安时昌留下癫狂的负面印象,邹颜明这样平和的离去,无疑在安时昌心里留下了更加不可磨灭的印象。
当一切怨气都被安时昌逼退,薄雾里悠然出现一道庞然大物的身影,安时昌留在此地的最后一眼,看到吐着蛇信的巨大双角蛇俯视着他,那双冰冷的兽瞳恢复了理智,其中滑过一抹悲天悯人般的叹息,以及一声简洁的“多谢”。
安时昌的魂魄重新回到本体。
他头晕脑胀,身体仿佛被抽空,撑着身旁的桌子才堪堪站稳,还未抬头,人便被一股力量推离了客房。
安时昌愣怔站在砰然关上的门前,听到夏舟仙道:“安小公子,回去吧,我们书院再见。”
他还想问林仙长是否收到了福报,夏舟仙却不耐烦道:“再不走,休怪我出手咯。”
安时昌连忙应了声“是”,兀自站定了好一会儿,恢复些许体力才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客栈。
晚风吹在脸上,吹干了少年书生的泪痕,飞奔的速度逐渐放缓,变成慢慢踱步,回到邹家时,他站在邹颜明房门外,推开门扉,只余一室清冷。
之后,安时昌倚在邹颜明床榻上和衣而眠。
这漫长又短暂的后半夜,他做了个梦。
梦中,他身着宽袍大袖的精致衣衫,端坐星辰之上,从水波中望着下界的精彩纷乱,听着那些拜他的人称他“文曲星君”。
身为文曲星君,只要是科甲名声、文墨官场、功名、文雅风骚,他都要管。
然而,许是看多了官场争斗,越发觉得心空空如也。
再如此下去,可能某日就要行将踏错,走上那些入魔的仙人道路,极其不利于修行。
深思熟虑后,他去求见了高高在上的帝君。
帝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仿佛要将元神碾碎的力量铺天盖地袭来,道他身为上仙却将生出心魔,实在是脆弱,枉为真仙。
所谓真仙,是仙界降生的仙人,光是这个身份便高修界飞升上来的仙人一等。
他匍匐在地,声音艰难地从唇边汇聚。
他求帝君,道他意志不坚,故而更要下凡,以身历劫,即便只余痛苦也好过走火入魔。
帝君单手支颔,漫不经心却又不可一世道:“准了。反正仙界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他趴伏在地,铭感五内:“多谢帝君。”
窗外的鸟唧唧喳喳,祥和安逸。
安时昌抱着已经被捂暖的青衫,缓缓睁开眼,鼻尖是熟悉到让他安心气息,眼前是空了的卧房。
安时昌复又闭上眼,心落回了实处,却像是被剜去了一块,他痛得捂住了心口,发出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