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妈回头,轻轻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子君回来了,你不是想看看子君?”
子君回来了?
苑成竹微微睁开眼,分明说不出话,但木子君却无比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子君回来了?
对,子君回来了。
她曾经对人的死亡并无概念,哪怕现在也是如此,哪怕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可她丝毫不觉得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就要离开她。他只是在那躺一会儿,就和许多个入睡的午后一样,他总会起身的,总会在下一个年关给她塞压岁钱,带她去庙会,在她来家里看望他前备好足够的水果和零食。
是理智在告诉她,没有那些了,不会有了。
她伸手盖住他筋骨突出的手背,他的皮肤已经失去了弹性。原来人的死亡是从外到内的,先是皮肤与头的衰老,而后是血液与脏器,最后是心。
他的身体不能动,也说不出话,但手指还能微微的弹,他的手还有知觉。她感受到了他的悸动,急忙用另一只手将他的手向下移动,直到他的指腹触摸到她腕上冰凉的玉珠。
她看见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
他像她一样,能摸出那些篆刻的字迹。
她带着他一颗一颗地摸过去,从红玫瑰,到“结为夫妻”,再到“恩爱两不”与那片镶着金边的竹叶。指腹划过,玉珠带了他体温里最后残存的温热。
爷爷动了动嘴唇。
父母都在身后看着,木子君闭了闭眼,将嘴唇凑近他耳侧。他的目光顺着她移动的方向转动,头竟然能微微地侧过。
“我找到金小姐了,那半串珠子她都留着,”她在他耳侧,给他说自己在梦中编造的谎言,“可惜她先走一步,就带了一颗离开,只留下这五颗给自己收养的孩子。”
“爷爷……她在那边,等你呢。”
话音才落,一滴眼泪忽然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渗出来,顺着眼角划落。泪水湮灭在丝织品里的一瞬间,检测心跳的仪器也出了蜂鸣的报警声。
木子君见过家里别的老人去世时的场景,家属们总在灵魂消逝的瞬间大喊逝者的名字,像一场在弥留之际进行的表演。爷爷想必也是厌烦极了这样的方式,早就说过他去世时只准木子君一家三口进病房。
他这一生已经对世俗的规矩足够容忍,后半生的漂泊与老来的任性都是对前半生的报复。他找回金红玫的执念多深,就有多不想做苑家的后人。可他如果不是苑家人,或许也根本不会在那个夜晚与她一同坠入河流。
没有人错,没有人错。人的命运如蜿蜒溪水,与谁交汇,流向何处,在冰雪从高山上融化时已经注定,流淌到最后,也只是百川终入海,海中逢故人。
木子君悲伤又庆幸。
她的爷爷苑成竹,终于可以去见他错过的爱人。
***
操办丧事像是一场和逝者的漫长告别。
遗体火化的时候入殓师特意询问家人是否要将饰取回,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便将那串玉手链和苑成竹的遗体一同推入了焚化炉。骨灰和衣服饰的余烬一同被装入骨灰盒,一个人跌宕起伏的一生,到最后能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他没有亲生儿女,木子君的父亲便是他唯一的后代。苑家其他的亲属并没有插手帮忙太多,葬礼的桩桩件件都是木子君父母亲手安排。告别仪式举行过后,骨灰盒并没有按照常规流程送往陵园下葬,木子君这才知道,爷爷生前立过遗嘱,他要进行海葬。
父母都是晕船非常严重的人,这项任务并不意外地落到了木子君身上。苑成竹在这点上和金相绝倒是有几分相似,生前就将自己的身后事安排得一清二楚,葬礼何种规格,仪式如何举办,连负责海葬的船长都是他年轻时相熟的一位海员。各项安排在遗嘱上写得一清二楚,即便是家里别的亲属对这离经叛道的丧葬方式提出异议,木子君他们也只能按照白纸黑字的嘱托继续。
那艘海葬船停泊在上海与嘉兴交界的一处港口,告别仪式结束后,爸爸说明天会开车带他们过去。这几天忙着葬礼已经很辛苦,到那处港口又要一千多公里的车程,妈妈便催着父女二人尽快休息。
这几天没日没夜的忙碌,木子君连对爷爷离世的悲伤都被冲得很淡,可一旦闲下来,反倒陷入了对告别那一天的反复回忆。她先觉得自己如果回来的时间更早一些,或许还来得及和他说更多话。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当时编造的谎话留有漏洞,担心爷爷的那滴泪或许是识破了自己的谎言。她被这种痛苦折磨得在床上辗转反侧,明明几天没睡好,这一刻却更加的睡不着,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
手机忽然振了一下。
黑暗里屏幕泛出亮光,底部出现一条消息提醒。木子君头疼中摸索着将手机解锁,点开对话框,意料之外地看到了宋维蒲的消息。
他前几天给自己过些询问,她太忙,回得也很敷衍,有几条甚至没有回复。昨天他没有再找自己,她还想着闲下来和他说几句话,可真躺下了,就又忘记了。
River:[还好吗?]
木子君侧过身子回复他:[头好疼]
那边没有回音,又等了片刻,他直接打了视频过来。天还没黑,但她房间里拉着窗帘,光线昏暗。木子君接通视频,意外地现宋维蒲那边光线明亮,而他正坐在一辆车的后座上。背景里的街景浮光掠影似的闪过,木子君定睛细看,忽然反应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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