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见主人了。三日前的匆匆一面,他满脑子都是向教主大人请罪、不能让主人被自己牵连,连好好看看主人的机会都没有。
之后一天不休不眠处理好分坛的事情,再骑快马疾驰两日终于在凌晨赶回常山。在主人屋外徘徊半晌,临到头却连敲门的勇气都没有。
跪在苏七墓前时,除了向师父禀明真相,剩下的只有惶惶然。
主人还愿意见他吗?如果见面,要说些什么?身体很累,清剿受青州分坛时的伤又被撕裂了,一阵一阵的疼,他真的好想抱一下主人,不,只要能好好看看主人就够了。主人如果不想见他,那他就此离开,从此在不踏入常山半步。
最初想要离开主人的是他,之后面对教主大人时置主人于不顾的也是他,主人不想见他就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他想了那么多,唯一没想到的,是主人竟亲自来找他。
主人穿一身劲装,英气逼人。主人气色不错,似乎比他离开时还好上一分,主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像对他的誓言心存疑虑。
这也是他、自作自受。
难道要这么离开吗?
“属下有罪。”景凌之心里苦笑一声,伏在苏鸿宇脚下,对自己曾经想要保护主人的私心只字不提。他用最虔诚最郑重的姿态五体投地,一字一句道:“属下在此立誓,今生认您为主,您的意志即为属下剑锋所指。”
影卫一生只认一主,至死方休。这影卫宣誓认主的话他曾说过一次,本以为那就是他的归宿。
如今,他又一次说出曾经的誓言,忠心不变,却多了份对影卫而言最不可生的爱恋。
景凌之仰头望去,少有的直视主人惯来温润、如今却古井无波的眼睛,说出上次宣誓不曾有过的话:“等……主人百年之后,黄泉路上,属下愿做您的引路人,护卫左右。”
结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他自认身份粗鄙,仅识得一些字。不曾读过几本诗集,更不会吟诗作画,却在遇到主人后,把这句话暗自记在心底。
总想着,自己身为影卫,今生都藏于暗处见不得光。如此身份,做不来“结同枕席”,黄泉之下也不敢以主人之友自居。那就做好一把利刃的本分,为主人开路,也不错。
再努力一下吧,若主人不肯原谅他,他还可以服下噬心以证忠心,还可以自囚于影卫营地牢,直至主人消气为止,还可以自废武功,任主人施为……
回来的路上,景凌之甚至想过,就算此身被碾作尘埃,只要能换得主人原谅,又有什么不可呢?
可他也知道,这些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主人不会这么做,而他自己,恐怕主人一个否认的目光,就足够他退去,更遑论以自身为饵对主人步步紧逼。
眼看主人丝毫不为所动,景凌之心里也有了决断。
他重俯下身,正要告退,忽然听到主人咬牙切齿地低吼:“景凌之!你怎敢、怎敢如此欺我?!”
苏鸿宇想了半天,才想明白景凌之在说什么。
多荒唐,多可笑!
真是……一颗真心真不如喂了狗。哪怕是颗石头,他捂了这么久也该捂热了。
哦,是他忘了,身为影卫的景凌之,身为影卫统领的景凌之,不是什么石头,而是块千年玄冰吧?
他满腔热血贴上去,除却冷了自己的血,还能得到什么?
景凌之,为了苏泓御,你当真愿意做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你就不能看看我?对你来说,我当真一点分量都没有吗?!
苏鸿宇蹲下身,伸手用力捏紧景凌之肩膀,逼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景凌之,若是因为苏泓御说了什么,你大可不必如此。你若不愿,径自离去也没什么,苏泓御那边,我自会和他解释。你若不放心这具身体的安危,有影一和易伯在,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不需要你如此委屈自己。”
真是、真是……
这副模样,真是难看至极——明明早就知道留不住他,明明早就想好了要潇洒转身的。
事到临头才知道,他苏鸿宇真是栽得彻底,输得彻底。
景凌之,就算如此,就算你是千年玄冰,就算我入不了你的眼,也不想你死,不想你因为这样可笑的原因,如此轻易就舍弃性命。
我早就知道你是一只注定在血雨腥风中翱翔的雄鹰,我留不住你。
哪怕再不能见面,只要我还知道你还活在这个世上,我、我……就算只是每个月一封的信,不,哪怕连这封信都没有,只要还能听到你的消息,那么,放手让你离开,今后天各一方,又算得了什么?
你却为了苏泓御的一句话、一个命令,连我仅有的一点念想都要斩断吗!
你于心何忍!
指下的躯体在紧绷,在抗拒。
多说无用,苏鸿宇松开手,后撤一步,飞快转身,不想再继续将自己的不堪表露在这人面前。
他退得太快,也就没看到,在他身后,景凌之眼带疑惑,紧接着满脸惊惶,急切地向前膝行两步,赶在他离开前拉住他垂下的手,一向沉稳有力的声音骤然提高:“主人留步!”
苏鸿宇依言停下,垂去看紧握自己右手的那只,属于景凌之的手。
他惊觉,景凌之,竟在抖。
是什么,让从来临危不乱的最强影卫颤抖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