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雪无声无息自深黑苍穹深处奔来,飞旋在宫门楼头,卷近战旭尧身前时便不再散漫飘舞,那黑衣男子矗立巍巍,双手虚抱如怀山,那些雪片在他真气的漩涡里盘旋凝结,一点点化为碎雪飞杵,在他身前萦绕,呼啸来去。
顾衍却是另一种情状,他已经放开了姚扬宇,对着这生平大敌,神情凝重而步态自如,一脚前一脚后,无声慢慢抽出腰后一柄金色软剑。
两人虽然对面而立,但杀气便如这午夜雾气,已经无声无息蔓延,四面的兵士都被冻住了般,在原地走不得逃不得,连顾南衣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而无法抽身,他为了带凤知微走,受冻病力竭,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一时竟也无法脱离两大高手的争斗圈。
顾南衣也没有想到脱离,他站在那里,怔怔的看着那两人,他再不爱思考,此时也明白一切,顾衍,他的父亲,他此生唯一的亲人,此刻正在他眼前,和人作生死搏斗。
那是他的父亲,那是血浮屠的叛徒。
他早早担负起血浮屠使命,他将一生都献给血浮屠誓言保护的人,他二十余年生命里专一恒定永无更改,他以为这是规则这是命定这是不可撼动,然而突然他见到父亲,然后还没来得及欣喜或怨怪,突然便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血浮屠的敌人。
顾南衣静静立在那里,手指却突然开始颤抖,心海深处有什么在苍凉的轰鸣,撞向坚实如一的心防,裂出道道痕迹,生痛。
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命运的讽刺?
原来如此酸疼,如此凉……
众人中只有两个人,没有注视这战场,一个是在顾南衣背上的凤知微,她静静伏着,长长的睫毛垂下,脸色渐渐泛出透明之色,一个是远远高台上的宁弈,他在落雪高台之上,遥遥望着凤知微的方向,眉宇间透出微微的青。
一刻的沉默难熬,一刻之后,充斥天地间的杀气爆!
“杀!”战旭尧一声厉喝,手臂一挥,化雪成杵,雪杵携着龙卷风一般的威势破空而来,当胸对顾衍撞到,那巨杵所经之处,三丈之外人群头倒竖,楼角灯笼齐齐一歪灯火一暗,啪的一声,纸面裂碎成千百蝴蝶。
“去!”金光一闪,顾衍的剑后而先至,剑光一亮间已经暗掉的灯火突然大亮,四面劈啪碎裂之声却更响,这回碎的是地面,坚固的青石地面蛛网般裂开,像一道道狰狞的裂口,直逼战旭尧脚下。
战旭尧冷笑迎上,雪光和金光轰然碰撞,光芒里两道人影翻腾起跃,快如极光,招式几乎无人看清,两人所经之处,诸物全毁,随着他们的快移动,一截一截的栏杆有如冰雪在阳光之下融化般无声静默的坍塌,而落地后,两人每踏出一步,地上便是一道深长的裂缝,灰尘漫天,全部激射到楼上楼下人们的脑袋上。
高台上宁弈看着两大高手的战场,皱起眉,低低道:“叫他们住手,不要伤了……”
他没有说下去,宁澄已经大叫,“给我拦下他们,不许打!”自己也奔了过去。
姚扬宇手一挥,指挥士兵扑上前。
人群涌上。
再蹬蹬后退。
像迎上狂风暴雨的小草,前面撞着了后面的,后面的正要让开,忽然觉得巨大强猛的真力逼来,如巨浪当头,也不禁踉跄后退,又撞到自己后面的,而自己后面的那个,想要躲开时又在迎接一浪的气浪……
一波一波,如大海生涛毫不休止,没有人能够在两人三丈方圆内站稳,到最后所有人都糖葫芦一般滚成一团。
绝世一战。
没有人可以接近,没有人可以阻止,除非拿命来垫。
转眼百招已过,天地似也被这绝世之战惊动,风雪更烈。
“铿!”
蓦然一声巨响,雪色淡金光华一敛,隐约两条人影高高跃起,半空迎上——
顾南衣突然一剑割裂身后系带,血光一闪,飞身而上——
“南衣——”
割断系带便委顿在地的凤知微,挣扎着喊出这一句,她在风雪中努力伸出手指,却只触及他飘在身后的衣袂。
“南衣——”
闷声一响,光华立收,飞雪中三人落下,顾衍还没落地,已经爆出一声痛喊。
他的金剑,刺在顾南衣胸前,而战旭尧的手掌,印在顾南衣后背。
三人保持这样的姿势,凝立雪中不动,顾衍和战旭尧,都露出震惊神色。
刚才最后一招,两大高手势均力敌,本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之举,谁知道顾南衣突然冲了上去,两人收势不及,杀手全部招呼在他身上。
黑暗风雪中一阵窒息的安静,安静到听见落雪声,听见落雪声里,鲜血汩汩而出,无声濡湿黑色夜行衣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簌簌而落,将地面薄薄一层落雪染红。
顾南衣低着头,轻轻拨开扑过来的顾衍,他似乎没觉得痛,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他转身,只想看看凤知微。
他转身,便看见凤知微委顿于雪地上,她脸色白得近乎透明,睫毛上载着碎雪,那雪并没有被热气融化,那么森冷的簌簌着,落在她脸上,她睁着一双秋水濛濛的眸子看着他,眸子那么黑那么深,眼底的光,却渐渐要散了。
顾南衣怔在那里。
一瞬间他忘记自己的重伤,忘记那对生死搏杀的仇人,忘记亲人当面敌人不绝,忘记这是皇城之上万军虎视,他僵在那里,只觉得血管都在瞬间硬化碎裂爆炸,炸出满天星花,天地因此轰然倒塌。
他扑了过去,鲜血一路飙洒,那一扑的姿势,几乎是在雪地上滑跪过去的,他跪在凤知微身边,慌乱的扶起她,这一扶便觉得她身子惊人的软,他想试她的热气,但他自己其冷如冰,摸什么都是滚热的,手指急乱中摸着她的脉搏,摸到脉搏的那瞬间,他蓦然向前一栽。
一口鲜血,同时从他口中溅出,桃花般洒在凤知微脸上,她神容雪白,衬得那血色鲜艳,艳得惊心。
凤知微睁大眼,眼神里依旧微微笑意,淡淡道:“……南衣……别犯傻……”
她靠着顾南衣,此刻已经转了个方向,楼上栏杆因为先前被大战摧毁,她现在正遥遥面对高台上突然从软舆上栽下的宁弈。
飞雪无尽的从夜空盘旋而下,暗色里雪花大如蝴蝶,她在宫门城楼之上,他在宫门广场高台之中。
她靠着顾南衣的怀,唇角一抹淡淡的笑。
他半跪于舆下雪间,用自己已经模糊的视力,努力的想看清现在的她。
九重宫阙,两两凝望。
不过咫尺,便成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