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义王府里凤知微落泪这一刻,静斋里韶宁公主也在落泪。
她失魂落魄的坐在那里,并没有嚎啕大哭,只是眼泪无声无息的流,落在襟袖间,青衣渐成黑色。
侍候她的宫人依旧在,却不敢靠近,害怕她的脾气,也怜悯她的遭遇,她们并不清楚白天生了什么,但很明显公主失势,自然避之唯恐不及。
韶宁也不理会,她已经失去一切,哪里还在乎这些冷遇。
却有脚步声轻轻传来。
韶宁眼睛一亮,不等宫女迎门,挣扎着扑过去打开门,一边叫道:“父皇你还是来了——”
她的话突然顿住。
夜色里携着孩子走来的,是宁霁。
刚刚涌上的激动的红晕慢慢褪去,换了带青的惨白,韶宁怔怔扶着门框站着,良久才嘶哑的道:“……十哥。”
宁霁怜悯的看着她,携着手中的孩子进了门,挥退宫女,扶着她的肩,轻轻道:“昭儿,我来看看你。”
韶宁仰头望着他,她和这位哥哥一同求学青溟,交情最好,看着他温和的眼神,她眼泪瞬间滚滚而下,一把抓住他衣袖,“十哥……你帮我去和父皇说,我被人害了,我被人害了啊,我怎么会不是他的女儿?不会不会不会的!”
她突如其来的疯狂吓着了那孩子,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宁霁赶紧想蹲下身去安抚,却被韶宁死拽住不动,只得用了点力气,将她的手先掰开,道:“昭儿,你先别激动,慢慢来……”,抱起那孩子轻轻哄着。
韶宁被他推开,向后退了两步,凄然道:“十哥,你也不信我了么?”
宁霁为难的看着她,他倒没有想那么多,什么大成余孽真假公主的,一时半刻谁也无法接受,他相信陛下也只是要沉下心来先想想,二十多年情分,总不至于一朝就抹杀了去,但是他也不能说什么,只得上前轻轻给她擦干眼泪,道:“妹子,别想太多,等着,父皇会有恩旨的……”
“十哥。”韶宁一动不动任他擦着眼泪,突然古怪的道,“你不觉得一切都是有人作祟吗?这些年,父皇爱重的子女,一个个都凋零了,现在,不过是轮到我……十哥,我知道你和六哥交情好,但是你不觉得,是他在一个个的亲手杀掉他的兄弟姐妹,直到只剩下他自己吗?”
宁霁不说话了,慢慢收回手,他脸上神色瞬间也有点古怪,却不像是愤怒,倒像是内疚羞愧不安等种种复杂情绪。
韶宁却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偏头看着窗外,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下一个是老七,再下一个是你……直到最后,天盛皇朝的皇子,就他一人。”
“不会的!”宁霁的反驳冲口而出。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韶宁冷笑看他,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十哥,救我出去!我们联手,我助你登上皇位!”
宁霁如被火烫般甩开她的手,瞪着眼道:“你说什么昏话!”
“老七是没指望了,除了他还有你!”韶宁热切的盯着他眼睛,“帮我脱罪,我有办法帮你!”
“我不需要!”宁霁退后一步,语气坚决,“还有你,韶宁,父皇不喜欢生事的子女,我劝你有什么不该想头,也趁早收起!”
韶宁抿着唇,恶狠狠的看着他,宁霁并不避让,目光直视,韶宁知道这个小哥哥外柔内刚,半晌颓然向后一退,坐倒椅上啜泣不语。
她收了煞气,宁霁倒有些不忍,想了半晌,按住她的肩,柔声道:“其实你也别灰心,只要你没什么乱七八糟想头,我会帮你的,兄弟们渐渐凋零,我心里也不好受,别说你,便是别人我也帮了……”
他突然觉说漏嘴,赶紧收住,韶宁却已经警惕的抬起头,问他:“什么别人你也帮了?”
宁霁犹豫了一下,叹息道:“你和她交情不错,告诉你也不妨……”他垂头看了看膝边的孩子,凑到韶宁的身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韶宁静静听着,脸色越来越白,那种苍白先是震惊,随即像是突然被牵引出了某些事,泛出惊心的惶恐来。
她僵在那里,眼珠子木木的从宁霁身上转到那孩子身上,她仔仔细细看他眉眼,指尖突然开始轻轻抖。
宁霁却没现她的异常,他看看天色,喃喃道:“要下雨了,我得先回去,昭儿,总之你放心。”拍了拍韶宁的肩,便牵着孩子告辞。
韶宁始终一句话都没说。
她坐在那里,从听见那句话开始,便失去了所有动作。
午夜惨青的月色泛上来,她的脸色比月色更青。
他说……那个孩子……那个孩子……
那晚有个孩子死在宁弈手里……她去问她,她声泪俱下的扑在她怀里,哭诉说孩子被杀了……还带她去看了那尸体,小小的一团……
如果她的孩子没死,那么那晚杀掉的孩子,是谁的……
韶宁突然蜷缩起来,仿佛不胜疼痛的捂住了腹部。
……那夜好痛……在远离帝京的寺庙深处……她辗转呼号,呼号声被山林的风所掩盖……身边一个宫人都没有……稳婆是她帮忙找来的……那婆子按着她的腿,满头大汗的说用力用力再用力……她听见那一声啼哭才累极晕去,醒来时稳婆却说……出来之后哭了两声……就断气了……已经埋了……
不过半月……她赶回帝京……为了保下别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死了,她的希望在另一个孩子那里……然而那夜宁弈出现……她救人没成,后来还落下了一身的月子病。
然而今天,该死在宁弈手中的孩子,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
韶宁僵木的坐着,心中缓缓流过这一路的种种,到了此刻,一切轰然洞开,噩梦般的真相用一只诡秘的眼睛,森冷的盯住了她。
她的孩子并非死于母腹,而是被那人抱去,代替了她的孩子去死!
那人杀了她的孩子,她还要千里迢迢拼了一身病赶回帝京,为了保护那人的孩子!
多么傻,多么傻!
韶宁一仰头,疯狂的大笑起来。
好,你好!
她霍然从椅子上跳起,瞪着红的眼睛四处寻找可以拿来杀人的东西,眼角瞥到一个黑色瓷美人觚,抓起来对着桌角一砸,啪的一声美人觚碎成两截,裂口参差不齐,锋利如刀。
她抓着美人觚的底端,一脚踢开椅子向外走。
什么身世之谜,什么父皇抛弃,什么乳母欺骗,到了此刻统统扔在一边,她现在要,报杀子之仇!
她大步向前走,眼睛里半是黑暗半是血红,黑暗的是灵魂,红的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