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知微把玩着那点丝帕烟灰,唇角露出一抹冷冷的笑。
她已经看过华琼的信,和赫连铮交情极好的华琼,一封信写得简单而杀气腾腾。
“诸事已备,可斩!”
短短六字,道尽决心。
天盛等级制度森严,赋税极重,百姓本就不堪重负,这些年又一直困于战事,穷兵黩武,为支应大军粮草,临近战事省份被盘剥压榨得极重,华琼一方面在十万大山里,和齐少钧的火凤旧部,杭铭的杭家军,血浮屠从全国各地聚拢的手下一起,加紧练兵,一方面听从杭铭的建议,创立‘青阳教’,供奉青阳老祖,号称“青阳之下,诸生皆有可养”,又悄悄在南地几道传言“青阳老祖说了,天盛立国时机不祥,破军照运,一代而亡,真龙天子起于南地,终将泽被天下。”短短数月,教徒便至十万。
越是不安定的年代,越是人心浮动,最需要神权以慰籍,好在不堪重负的生活中寻找一点救赎和希望。
至于那些传教的手段,不用愁,血浮屠有的是人才,江湖骗子这种有前途的职业自然更不少,血浮屠有感于当年大成崩毁时,组织一直在上层活动,最后逃亡时反而处处不顺的教训,自天盛建国后,化整为零,散入民间,操持各业融进底层百姓之中,可以说经过这么些年,负责民间消息传递的那一批,几乎各种行业都有涉猎,别说装神弄鬼道士,高僧也能凑合出来的。
凤知微现在做的,就是和顾南衣一起训练顺义铁骑,朝廷来使回京之后,关于顺义大王的死因已经被牡丹大妃有意无意的传出去了一部分,草原现在燃烧着一股愤怒的情绪,要不是凤知微按捺着,勇武好战的王军早就铁骑南下踏破禹州城门了。
每天早晨顾南衣牵着马等在凤知微院子门口,两人骑马直奔训练铁骑的山谷,和士兵同吃同休息,到了夜间才策马而回,星光月色下并辔而行,马蹄上沾着初春草原苜蓿花上的夜露,一路清香。
晚上顾南衣和以前一样,睡在她隔壁,但是凤知微从来不知道,顾少爷将席地的床铺挪了位置,紧紧靠在她的床铺,两人之间只隔着薄薄的板壁,每天晚上他会用掌心轻轻的靠在板壁下端,想着她如果面对这边,他就正按着她的肩,如果侧对这边,他就按着她的背,这样想着的时候,便觉得冰冷的板壁其实很温暖,那暖意直透过掌心,传到心底,在这样的温暖里,他细细听着她的呼吸,确定那呼吸匀净起伏平稳才肯入睡。
每天晚上星光透过窗棂,照在放心安睡的顾南衣唇角,照亮他安心而喜悦的笑容。
因为她在,近在咫尺,用掌心能感觉得到的距离。
他不要听见她辗转反侧,他喜欢看见她晨起时和日光一样明朗的神情。
他知道她在他身边会安静下来,一起抱膝静静看云海草原时,她的眼神宁静而沉着,他便不说话,不让一点多余的声音,惊扰她难得的安宁。
他总觉得自己能为她做的太少太少,那么,多给她一点安静和陪伴,也是好的。
他和她都并没有再去格达木雪山之巅,都觉得那样的地方多去是一种亵渎,有一种美好留在心底,比日日相见更有回旋余味。
很快过了春便是夏,草木繁盛的草原上,青草香日日淹没马蹄。这一日,凤知微和顾南衣按例巡察草原和大越边境,刚刚站下,突然看见大越那边重兵把手的关卡远远地城门大开,涌出一群颜色不一的马。
马都是好马,不多,也没骑士,看起来像是哪里的马群被惊了,无意中冲撞过来,这边边境草原守军顿时紧张起来,各自持了武器在手,仔细观察着马背马腹,害怕哪里钻出敌军来。
然而马群直到冲到近前,在两国之间一道壕沟之前停住,原地乱转打着响鼻,那边远远的毫无动静,城门已经关上了。
草原守军面面相觑,马群里明显看出确实没人,按说应该不由分说一顿乱箭射死,但是草原儿郎都爱马,看见这么一群好马哪里下得了手,眼看着马群冲过边境界碑,都无措的看着凤知微。
凤知微默默注视着隔了一条上了铁蒺藜的长围的大越边城,那边城门紧闭,连守军也不出来走动,摆明了毫无敌意,她的目光又落在长围壕沟之外,半晌道:“放下吊板,把马牵过来。”
草原守军露出喜色,当下派人下去牵马,本来还想多派些人以防有诈,凤知微淡淡道:“不必。”
马牵过来,确实大多好马,众人的目光却都落在其中一匹上。
那是一匹纯白的马,一根杂色也无,并不算高大,却身形流逸神骏无伦,四周的马虽然都是骏马,但和那匹马比起来,都顿觉暗淡,那些马也似乎自惭形秽,和那白马都拉开一截距离,留那白马在正中神情高傲,不屑于它马并肩。
“这是……骊马吗?”一个小队长紧张得抓住了身侧手下的肩,“喂,看看是不是骊马?”
“呸,哪可能呢!”那汉子不耐烦的一扭肩,“万金难换的骊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当他仔细看了两眼之后,却也结巴起来,“不过……不过……”
凤知微已经走了过去。
她眼尖,看见白马背上有个小包袱。
打开包袱,里面有一个小瓶和一封信。信封上写:字呈呼卓因尔吉氏王庭。
那字迹她认得,属于晋思羽。
凤知微捏着信,怔了半晌,缓缓拆开了信。
信里还套着信,抬头上居然写着“芍药亲启。”这信竟然是写给她的。
“一别两载君安否?”
“顺义王薨逝的消息已经传到京都,我想,以你和他的交情,定然要回草原,不管你以哪个身份回来,我越边边境你必定要来探看,但凡你来探看越边边境,你也多半要行你心中之事了,遂将小白赠你,你若能驯服,将来逃命时总用得着。”
“随信附上双生蛊解药,想来你既然去年没来大越,应该是不需要了,便算我多此一举,原想留着这东西,骗你来大越一次,带你去看看大越夏季的枫林映雪,然而终究知道不过是妄想,此生此世,你我大抵无法再见,留着这东西也没用处,次次见着还堵心,都给你吧,扔了好玩了好,由你。”
“我很好,那年一别,一切顺遂,我知你未必挂记我,但总得说上这一句,便当你确实挂记我了,反正你便是真的不挂记我,也必然不好意思承认的。”
“不知道将来还会生些什么事,你的心思,永远不给人捉摸着,但是我只和你说一句,大越夏季的枫林映雪,真的很美。”
“止,望安。”
信写得简略,凤知微却看了很多遍,良久叹息一声,将信收起,仰头看着那匹绝世骏马,怔怔不语。
他隐约猜到了她即将要做的事,用这种方法送来了小白,一匹绝世骊马,必要的时候足可救人性命。
他从当年自己沦陷浦园,赫连铮亲自来救,以及后来的一系列推断中,大概也隐约得出了魏知的真实身份,猜出她必然要回到草原,便命人在这边境之城里,等着她巡视边境的那一天,千里赠马,以纪旧情。
当然这种法子很有些冒险,虽然忠义的草原汉子看见信的抬头肯定会送往王庭,但万一来的不是她,万一这封信落在朝廷探子手里,连同那匹马,会带来很大麻烦,不过她估计晋思羽也不在意——他本来和她之间关系微妙,半敌半友,给她添点麻烦他不介意,若是她因此在天盛呆不下去被迫流亡大越那更好。
他在信的最后那样说——大越的枫林映雪,真的很美。
只要你来,大越永远庇护你。
凤知微捏着信纸,遥望着城关那边,她知道两年来晋思羽严格的执行了当初船上她的献策,稳扎稳打,步步逼近京都,她也知道就在前不久,大越九公主阴谋篡夺权位,被晋思羽杀死在宫门前,那是大越这一代最后一个皇族子女,她还知道,京都已经被晋思羽掌控,一帮老臣正在忙着起草帝即位诏书。
百忙之中的晋思羽,想必给搞得有点烦躁,维持不住他虚假的温和风度,或者说,在她面前,他不想维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