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她以为,谢家一直在她掌握之中,当家主母的地位稳如泰山,只要谢家还要颜面,就没有人动得了她,原来她错了。
这二十余年白驹过隙,她得到了什么?丈夫的冷漠,婆婆的轻视,和一身埋怨。他们是早就商量好的,到了这种时候母子才是至亲,她永远是个外人。在大势所趋时,她和那些妾一样,都是可以被牺牲的,除了她的儿女,没有一个人会真正心疼她。
清如在恸哭,被清和打过的半边脸颊上,指痕还没有消退,看上去像个可怜的孩子。对于她,自己这个做母亲的万分羞愧,一念之差害了她一辈子,一个失去了清白的女孩儿,连自己家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叫她如何不慌张?她们拿她愿意做外室来嘲笑她,可母亲却听出了满满的辛酸,曾经她是谢家最尊贵的嫡女,本该有美满的姻缘,哪里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让这些猪狗不如的人来耻笑她。
如果自己在,倒还能护着清如,可如今老爷要休了她……竟要休了她,她觉得不可思议,简直像儿戏一般。可都是真的,是不能更改的了,那将来清如怎么办?
她的视线移过来,看着这些幸灾乐祸的脸。那两房妾也就算了,她只是没想到,最后却是折在两个不起眼的丫头手里。
正则媳妇到这时才急起来,在场的似乎只有她不愿意这件事生。她有她的道理,当然并不是为了这个婆婆。
她跪在老太太和老爷跟前,焦急道:“祖母,父亲,万万不能啊!不念在太太多年的劳心劳力上,也请念在我们儿女的面子上。幽州哪一户人家的当家夫人被休弃的,这叫我们往后怎么见人啊!尤其是大爷,他才入仕,倘或叫人知道母亲成了这样,那他在军中还怎么立足?将来岂不是要受尽白眼,任人耻笑吗!”
所以邱氏急的,也只是丈夫的仕途,这阖家上下没有一个真心替她求情的,细想之下真是悲哀。
然而大爷的光芒不再,却是二爷和三爷崭露头角的好机会,梅姨娘淡淡道:“大奶奶也别一心为自己,多为全家想想吧。你在娘家不是饱读诗书吗,怎么没有半点大局为重的情操?”
人人作壁上观,人人只等老爷把休书写成。
终于老爷撂下了笔,正待要落,正则从门上跑了进来。他身上甲胄还未来得及除,白着脸道:“父亲三思,家败从何而起,就是从各怀鬼胎,分崩离析而起!母亲纵是有错,父亲也该念在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上,怎么动辄要休妻,有头有脸的门户,哪一家出过这样荒唐的事?”
谢纾这刻是当真动了怒,盯着正则连连冷笑,“好、好得很,如今连你也来忤逆我,果真是扈氏生的好儿子!”那满腔怒火,转头便全数泄到了扈夫人身上,“你瞧瞧吧,你养的好儿子,好闺女,儿子不孝不悌反来教训当爹的,闺女不知羞耻,人尽可夫,我谢家一门全败在你手里了!”一面说,一面狠狠将休书甩到了她脸上,“你给我滚,即刻滚回扈家去,从此谢家和你再无瓜葛。念在你跟了我一场的份上,准你带走你的饰梯己,但谢家其余的东西,一砖一瓦,一草一苗,不准你染指分毫。”
扈夫人倒退了两步,忽然现这场景似曾相识,原来当初撵靳春晴出府时,也是这样光景。
到了这时候,似乎不得不感慨因果循环了,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走上靳春晴的老路。清圆是她娘派来报复她的,那个看着人畜无害的丫头,终于一点点把她逼到了这步田地,让她变成丧家之犬,而那个丫头的双手,却还是干干净净的。
不得不认输,她输在了枕边人的弃车保帅上,她阻碍了谢家和沈家重归于好,当然会被毫不犹豫地处置掉。二十余年大梦一场,当家主母最后落到什么了?那样费尽心机,不过是替谢家做了多年不收工钱的管家罢了。
她的儿女都不敢为她求情了,她垂下手,拾起了那张休书。她想尽量维持体面,她也想走得洒脱,可扬起的唇角在抽搐,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她走到槛外,彻底被绝望淹没了,看见合抱粗的檐柱,一头碰过去——与其被休,不如死了干净。
眼见她触柱,瘫软下来,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清如和正则扑过来抱起她,仓惶大喊:“大夫呢?快叫大夫!”
于是人被移到了廊下,大夫来了,细细把脉查看伤势。老太太站在一旁,掖着鼻子问:“怎么样了?”心里不无那样的想法,要是真死了倒干净,也免于谢家丢丑了。
可惜她命不该绝,这一撞并没有要了她的命。大夫战战兢兢说:“只是震动了脑子,流了点血,暂时晕厥了,安心静养两日就会好的。”
谢纾蹙了蹙眉,转头吩咐管事的,“去通知扈家,让他们派车来接人。”
后来扈家自然要和谢家大大理论,姑奶奶在谢家日久,当初老太爷的丧她也守了,这点至少在“三不去”之内。他谢纾是瞧姑奶奶人老珠黄了,心生嫌弃才执意休妻的,扈家打算告官,非要办谢纾一个无故休妻的罪责不可。
清圆听说了,端端抱着她的南瓜手炉笑着,“告了倒好了,公堂上所有一切不需我抖露,谢家自会如数说出来,那我娘的冤屈就能洗刷了。”
可扈夫人毕竟不傻,既然闹到了鱼死网破的境地,也别指着谢家能手下留情。无故出妻,杖一百,徒一年半,你都要毁了谢纾了,还怕他们不为脱罪,把休妻的缘故说出来吗!到时候就如老太太所言,夏姨娘和那小厮的两条性命在手上,加上一个靳春晴,虽不是她亲手所为,毕竟也因她而死,陈年旧案翻出来,不光自己活不得,还要连累儿女,让他们无颜见人。
最后谢家主母被休的事闹了两天,到第三日就如雨点落进了湖里,再也没有声息了。芳纯听清圆说了当年的恩怨,攥拳撸袖道:“就这么便宜她了?等咱们的宴办完,我去会会她,打她一顿,替你娘报仇。”
清圆却说不必,“她有儿有女有梯己,是比我娘当初强了些,可她还有哥哥兄弟,有四个厉害的嫂子弟媳,在扈家的日子不会好过,用不着我们动手,自有人收拾她。”
这年月,可不兴女人孤身一人自立门户,扈家舍不下这个脸,老父老母必要把她圈在府里。既在一个门子,牙齿磕舌头的时候多了,一个被休回娘家的女人,靠着兄弟们过日子,其中委屈可想而知。
清圆如今没有什么不足,她还等着看扈家的好戏呢。
第三日清和登门拜访,这是不哼不哈的大姑娘人生中的场胜利,一见清圆便满面红光,抓着她的手说:“四妹妹,我总算把扈氏挤兑走了。这下好了,你娘的仇报了一半,我娘往后也平安无虞了。”
清圆颔,“姐姐在家小试了身手,将来到了夫家也不怕事。如今府上怎么样?可还太平?”
清和道:“没什么不太平的,愁云惨雾两日,马上就会好起来的。眼下家里是老太太主事,我娘和梅姨娘帮着料理,少了个扈氏反倒消停。”
“日后家业会交到莲姨娘手里的,你愈不必担心了。”清圆抱着大圆子说,见清和迟疑,笑道,“你母亲是贵妾,莲姨娘虽生了两个儿子,但她是通房丫头出身,谢家还不至于让她当家。况且姨娘只有你一个,心不会偏,老爷到了这个年纪也不会续弦了,一定会抬举姨娘的。”
清和到这时才放心,赧然道:“其实我也这么想过,只怕自己瞎琢磨,空欢喜一场。听你这么说了,我总算能放心出阁了,谢家一门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我娘没儿子,我怕留她一个人在谢家,日后吃亏。”
有人可牵挂,总是一件温情的事啊。清圆握了握清和的手,“姐姐往后不必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