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停笔,又在一旁落下另外二字。
“北归?这是字么?”
江绪“嗯”了声。
“这么小便取字?”
“我也是出生不久便有了字。”
时下高门男子取字都早,也不算太过稀奇,可他竟是将自己的封号给了儿子做名做字。谁人不知,定北而归,这是他史书历历的毕生荣耀。
明檀怔怔看了会儿,忽然投入他怀中,紧紧抱住了他。
“江定?”成康帝略忖片刻,点了点头,“这名儿取得不错。”他细瞧了会儿奶娃娃,又挑眉道,“这孩子生得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皇上那时也不过小儿,如何记得清。”江绪淡声驳他。
“小儿怎么了,朕记性好,朕还抱过你呢,臭小子!”
这话明檀颇信几分,孩子满月后,与刚出生那会儿大变了样,小脸软软嫩嫩,一双眼睛也清澈明亮,五官长开来,很是可爱好看,夫君如今这般好看,小时候说不准就长这模样呢。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个儿真记性好,成康帝又说起些儿时旧事,江绪偶尔纠正几句,总能气得成康帝瞪眼,吹起并不存在的胡子。
两人难得拉些家常,章皇后弯了弯唇,示意明檀与自个儿一道去外头赏赏花。
明檀先前怀着身子,已许久不曾入宫,今儿也是因着成康帝想要见见江绪的头一个孩子,趁着朝臣休沐,将他们一家子召了进来。
西北战后,朝中松缓,江绪常常是召而不来,好不容易召进一趟,成康帝留了午膳又留晚膳,还硬留江绪与他手谈,一家子也就只好在宫中留宿了。
夜里,明檀心中的疑问又不由冒了出来,躺在床上,她小声问:“夫君,我能问问陛下为何会对你如此信重吗?陛下虽也信重他人,但总感觉,与对你是不一样的。”
“说来话长。”
“那长话短说?”
江绪揉了揉她脑袋:“长说也无不可。”
其实当年太宗皇帝驾崩前,查出了他最为宠爱的敏琮太子并非意外身亡,而是为当时继位东宫的太子、也就是先帝所害。
先帝并非心狠手辣之人,也是因他素来仁德,有太平当政之能,太宗皇帝才挑中他继承大统。
事后,先帝跪于太宗皇帝跟前痛哭流涕,直言自己鬼迷心窍,为宿女所惑才酿下大错,皇兄死后他夜不能寐,悔恨难当,愿让贤皇太孙,自囚大宗正司,以残生幽禁弥补己过。
其实当时先帝继位已是众望所归,他完全可以不认此事,甚至可以让太宗皇帝神不知鬼不觉地提前咽气,可在执掌天下的滔天权势面前,他终究还是,越不过自己的心魔。
那时江绪还小,朝堂波澜诡谲,即是让贤于他,也很难说他能在那位置上坐多久,于是太宗皇帝写下了待先帝驾崩后再还政于皇太孙江绪的密旨,锁入云偃大师所造的精密机括之中。同时先帝也应允太宗皇帝,必会信守承诺,百年之后,传位于皇太孙江绪。
先帝口中的宿女便是后来的宿太后,即便先帝已厌弃于她,然当时宿家权势已达顶峰,迫于种种压力,先帝还是让她在先皇后薨逝后,继位了中宫。
先帝平生仁善,一念之差,害了从来信任疼爱自己的大哥,又坐了不属于自己的皇位,虽励精图治,然心中积郁极深,当政短短数年便因病崩逝。
先帝崩逝前,江绪已不是稚儿,也已查明真相,他一直以为先帝狡诈伪善,蛰伏尝胆数载,便是想手刃仇人,为父亲报仇。
可没想到先帝在临去前,当着江绪还有已坐稳太子之位的成康帝的面,亲口说出了全部真相,还取出了藏有太宗皇帝密旨的机括,及他亲手所书的圣旨一封,交予江绪。
密旨及圣旨的内容一样,都是传位于江绪。
做完这些,先帝心安地咽了气。
那种感觉该如何形容呢,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恩怨在此了了,却并不快意。
他也无法将这份仇恨转移到成康帝身上,让它再延续下去。
他与成康帝自幼相识,一起共过诸般患难,即便在初初得知先帝乃杀父仇人之时,他也未曾想过要报复他的儿子。同样,他一直以来的信念也只有手刃仇人,并未想过要夺回本该属于他父亲的皇位。
平心而论,成康帝比他更适合做一国之君,所以最后,他在成康帝面前,烧了那两封足以改变整个大显朝堂的圣旨,只身出宫,奔赴北地,仿佛只有在战场奋勇杀敌,他才能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听江绪讲完这个自太宗朝开始的故事,已近五更。
明檀也不知是一时无法消化还是怎的,过了许久都未出声。
不过她终是明白了,为何许多时候江绪的态度都已稍显冒犯,成康帝还能无条件包容并予以信任。
这份信任不仅源于自小长大的情分与危难与共的情谊,还源于愧疚,更源于,他拱手相让的皇位。
一个连名正言顺继承大统都干脆放弃的人,又怎屑处心积虑谋权篡位?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不知不觉,又至一年清明,明檀与白敏敏周静婉,并着六公主还有沈画,相约带上夫君去郊外游玩赏花。
江绪难得给面,应下了此事。
他们所去之处熟悉又陌生,正是当年被一把大火夷为平地的寒烟寺旧址。如今在这平地上起了间书院,林间鸟叫啁啾,书声清晰朗朗。
明檀与江绪被分配了去溪边取水的活计,一路走往溪边,明檀不时望向书院,又雀跃地同江绪说起:“对了夫君,哥哥来信说,桐港今春也开了一家书院,收了五十余人进学呢。”
“这是好事。”
“听哥哥说,如今桐港很有几分繁盛样貌,哎,我也想去看看。”
“想去便去,近日无事,我陪你。”
闻言,方才还一脸向往的明檀支吾了两声,却并未应话。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