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慎独低下头,够到胳膊位置擦了擦脸,混合着汗水、眼泪、鼻涕的脏污之物,看到白色细蓝条纹的短袖上灰黑一片,不由得悲从心起。
——没想到一生顺遂,偏偏在这个小小审讯室里翻了船!
赵向晚问得口干,端起杯子喝了两口水。趁着赵向晚喝水的间歇,贾慎独终于头脑清晰了一点,迅将场上局势分析了一遍。
第一,他已经交代翟欣莲的尸骨埋在茅厕粪缸底下,有什么办法脱罪?要不要把罪名推到三姐头上?就说是三姐错手杀了翟欣莲,自己为了替她遮掩,帮忙处理尸体。这样一来,自己最多只是一个帮凶,不是主犯。虽然可能会判刑,但至少性命能够保住。
第二,他已经交代了推施桐下楼的过程,但好像警方除了那张照片能够证明自己在17号见过施桐,并没有其他人证,因此他依然可以翻供。就说时间太久记错了,其实是因为施桐太想要自己放在挎包里的扇面,跑过来抢夺,推操之下一不小心施桐自己掉了下去。
至于戴敏丽一案,反正自己死不承认,谁能逼他认罪?
赵向晚抬起头,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贾慎独已经想好对策。
好多事情死无对证,贾慎独刚刚明明已经承认犯罪现实,但大多数都是赵向晚讲,他边听边无意识地重复,直到最后情绪崩溃才说出埋尸之地。借着这股劲儿,赵向晚利用异常声响扰乱他心绪,引他说出推施桐下楼的事实。
但如果他真的翻供,就算重案一组将所有证据提交检方,再交由法院审理,最终能不能判贾慎独死刑,依然是未知数。
必须要让他亲口承认所有犯罪事实,必须要诛他的心!这样的禽兽,一定要让他以命偿命!绝对不能给他一丝喘息空间。
赵向晚放下水杯,搪瓷杯子在桌面出“哐”的一声响。贾慎独已经对这种声音有了心理阴影,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钢笔拿在手中,笔帽继续拨动。
咔嗒、咔嗒。…
"贾慎独,我们重新来理一下吧?"
听到赵向晚慢悠悠的语调,贾慎独紧张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低下头去:“理,理什么?”赵向晚道:“你们当老师的,不是最喜欢追溯过去,分析现在,畅想未来吗?那我们不妨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从过去、现在一直讲到未来。"
“哼!”贾慎独转过脸,将后脑勺对着赵向晚,一脸的不配合。
【什么叫老师喜欢追溯过去、分析现在、畅想未来,那是教学需要,有时候也是为了揪学生的错误,让他听话。她一个小警察,懂什么过去、现在、未来?她那双眼睛有毒,我不和她说话。】
咔嗒、咔嗒!笔帽拨动的声响开始急促起来。
贾慎独好不容易清醒一点的头脑,又被这种声音搅成浆糊。他闭上眼睛,拼命对抗着这单调、重复、时快时慢的声响,心跳再一次加快。
"过去的你,在上大学之前一直都被家人娇宠吧?农村人重男轻女,你爸妈生了四个女儿之后,好不容易生出一个男孩,全家人都高兴得要命,生怕你有个什么闪失。你在家里要风得风、要水得水,这种日子是不是很怀念?"
咔嗒声停止,贾慎独感觉脑子不那么疼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
【小时候的日子很好,只是可惜死的死,走的走,老屋现在只剩下我爸一个,一身的病,估计活不过今年。对我最好的三姐死了,大姐、二姐、四姐出嫁之后回来得少,我工作忙也没太搭理她们,这个家……已经不是小时候的家了。】
贾慎独为人自私、狠毒、强势,都与家庭教育有关。穷家养娇儿,集所有资源于一身,有很大概率养出像贾慎独这种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恶人。
——哪怕明知道是自己杀了人,却还要拖全家人下水,警察现之后计划将罪名推到死去的三姐身上。
仅剩的那一点点良知,不过是刚才掉了几滴鳄鱼眼泪罢了。
赵向晚继续说:“上了大学之后,一切生了变化。从农村到城市,从万千宠爱到无人理睬,这个时候的你,一定很郁闷、很暴躁吧?"
贾慎独的注意力渐渐被赵向晚的话所吸引,身体微微前倾,侧耳聆听。这个小女警不说讨厌话语的时候,仿佛每一句都说到他的心坎里,让他感觉自己被理解,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感。
“农村里人人夸你是文曲星下凡,可是到了大学,你现身边同学都很聪明,你的那点小聪明便不够看。而且城里不少同学见识广、谈吐佳,你拍马都赶不上他们,是不是?”
贾慎独刚才还觉得赵向晚说话顺耳,没想到舒爽了没两秒钟,她的话便开始刺耳起来。他的脸色泛青,眼睑微微抽动,
情绪有了变化。
"尤其长相、外貌,是你心里的痛吧?你个子矮小皮肤黑,粗眉毛、三角眼、龁牙齿,再加上脸上长了很多青春痘,很丑,丑到女生从来不多看你一眼,不肯多和你说一句话,是不是?"
咔嗒咔嗒的声响愈清晰响亮起来,贾慎独咬牙道:"自古男子重才不重貌,要那么漂亮做什么?"
赵向晚的声音依然缓慢悠然,仿佛在和他讲故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丑也就罢了,嘴巴还毒,得理不饶人,得罪了不少同学。大一时你才17岁,可以却没有一个人迁就你。你在老家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天上的星星,可是到了湘省大学之后才现自己只不是地上的一颗泥点子,丑陋、孤僻、没有一个人喜欢你。"
贾慎独的内心被精准刺中,他低下头来,似乎看到胸口破了一个大洞,空空的,流着血。痛吗?不痛的,只有麻木。
【我17岁就上了大学,是班上年纪最小的一个。我以为老师、同学们都会像爸妈、姐姐一样什么都让着我,一点点进步就表扬我,可是没有想到,根本没有人在意我。我就像是班上的空气一样,他们都当我不存在。我不高兴,我脾气,他们就叫班主任来和我谈话,老师劝我要合群,劝我要学会关心、团结同学,可是谁来关心我?从小到大,我都是家里的中心,所有人都该围着我转,凭什么要我去团结他们?】
赵向晚看着眼前这个从小被宠坏了的男人,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然后,66年大运动开始,你觉得机会来了,带头闹事,带头写大字报,只要是曾经在课堂上批评过你老师,曾经在学习上越过你的同学,你都要把他们踩在脚底下。朱成岭老师,就是其中一个吧?"
听到这里,贾慎独嘿嘿冷笑起来:“是!没错。哪个让他对我那么严格,一点点制图错误都要当众指出来?我没有整死他,已经算是手下留情。还得感谢那个时代,我家三代贫农,根正苗红,我振臂一呼,谁敢争锋?那个时代,是我最快乐、最得意的时代。谁要是敢和我抗辩,我就给他扣帽子,让他永远不能翻身。那帮知识分子,一个个吓得跟鹌鹑一样,不管我怎么折腾,谁也不敢放一个屁!"
朱飞鹏在一旁听得心头火起:“无耻!”
让学生尊师重教,什么都听他的
,自己却批判、整治老师,双重标准做人,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真是无耻之极!
赵向晚忽然站了起来,绕着桌子开始走路。她穿着一双白色塑料凉鞋,走在水泥路上出清脆的“咯、咯”之声。
笔帽也在她手里捏着,时不时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贾慎独不怕旁人说话,就怕这种有节奏感的声响,眉毛拧成一条线,整个人心跳开始加快,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有读心术的赵向晚,从小到大就得从各种声音里甄别出有用的信息,越混乱的环境,她的心越静。
杂音扰乱了贾慎独的心神,却让她的思路更加清晰。
“旁人只是怕你,却没有人爱你。你这么得意嚣张,又有什么意思呢?你一个男人,活在世上几十年,却得不到一个女人的爱恋,算成功吗?"
贾慎独再一次低下头,看着自己仿佛破开大洞的胸口,感觉生命力在不断流失。是啊,他这一生,让很多人害怕,能操控他们为自己奉献,可是……除了家里人,没有一个人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