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晨阳眼见得躲不过去,只得起身出来,站在檐廊之下,与钱淑芬并肩站着。
赵晨阳打扮得非常时尚,在一群穿着土布棉袄的乡下人堆里显得十分出挑。她一脸的别扭,偏着脑袋不肯喊人,眉眼间的傲气让看热闹的赵家沟乡民们很不爽。
"这是看不惯谁呢?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个绣花枕头!"
"小时候就那个样子,说什么跟着桂婶子学绣花,实际上就拿着个绣花绷子时不时戳一针,学了几年也没见绣一条手绢,拿腔作调的模样倒是实足。"
“可不是嘛,一天到晚说要绣花不能伤了手,连贴身小衣都是赵向晚洗,喂鸡喂猪洗衣打扫屋子这些事全推给赵向晚做。亲生的是个宝、抱养的是根草。"
"仔细看的话,其实赵晨阳还没有赵向晚生得好,个子矮、鼻子塌,哪里好看了?"
赵晨阳越听脸色越难看,有心要回骂几句吧,实在是找不出理由来辩驳。她只得扁了扁嘴,轻声嘟囔道:"我,我也不是故意的。"
这句话一出,赵青云的面色便和缓了许多。是啊,赵晨阳并不知情,她也是被钱淑芬的私心所累。要怪,只能怪钱淑芬。
"不,赵晨阳,你是故意的!"
一片嗡喻的议论声里,赵向晚终于开口说话。她的声音似屋檐下的冰凌掉落青石,冰冷、坚硬、清越。
"赵晨阳、钱淑芬、赵二福,你们三个是商量好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八年前的一月二十五号,我因为雷雨天外出打猪草被雷劈,昏迷中听到你们在盘算……"
生平第一回,赵向晚说了这么多话。
生平第一次,赵向晚当众将往事揭开。
赵晨阳说:我和赵向晚喝的是一个妈的奶、吃的是一锅的饭,凭什么赵向晚能上城市户口吃统销粮,我就只能在地里刨食、围着灶台转?你们把我换过去,等我有出息了一定会回报你们。
钱淑芬说:说得对!我家四妹子娇养着长大,人聪明,嘴又甜,和我最贴心。她要是去了城里,将来过得好了肯定会孝顺我。三妹子从小到大就话少,一天到晚拉长着个脸,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白养她一场,划不来。
赵二福下了决定:
换了!四妹子说得对,难道城里人的姑娘就是凤凰,乡下人的姑娘就是只草鸡?我还不信了!把四妹送进城里,草鸡也能成凤凰。
二十六号那天早上,赵二福天还没亮就守在村口等赵青云过来,赵向晚喝了安神汤睡得迷迷糊糊躺在里屋什么也不知道。赵青云匆匆而来,没有和村里其他人交流,连赵二福家有两个姑娘的事都不知道,把自己认为的亲生女儿赵晨阳带回城里。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怒了。
赵大翠气得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猪狗不如的东西!草鸡头上插羽毛、住金屋子又怎么样?还不是只草鸡?凤凰哪怕落难呢?一样能够飞出草窝当凤凰!"
赵伯武恨恨地一跺脚:“爸、妈,你们糊涂啊!人家的东西再好,那也是人家的!你们就这样抢了三妹子的爸妈,不亏心吗?睡觉能睡安稳吗?"
赵仲武嘲讽一笑:“你们指望四妹子孝顺?做梦呢。她这人好吃懒做,心肠又狠又坏,得了势就翘尾巴,走了八年连封信都没有。要不是被人现送回来,恐怕连个影子都没有。你们指望一个白眼狼、势利鬼报答?真是好笑!"
钱淑芬一张老脸被丢光,也顾不得什么过年不能哭闹的禁忌,一屁股坐在地上,边拍大腿边号啕哭叫起来。
“我命苦啊,出了事儿子不护着当妈的,反过来骂人,这还有没有天良?有没有道理?大过年的,大姑姐带着人回来骂架,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钱淑芬为人泼辣,这一屁股坐下气场全开,嚎叫的声音响彻老屋,震得人耳朵生疼。
赵大翠气得胸脯上下起伏,抬手指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来。年纪一大把,儿女都成人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丢脸!太丢脸了!
范秋寒冷笑一声:“你哭也没用,嚎也没有用,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活该被人骂!知道自己没理,心虚了吧?先下手为强开始鬼哭狼嚎,大过年的这样又哭又叫,也不怕招来祸事?"
赵二福听范秋寒说“招来祸事”,迷信的他慌忙将钱淑芬拉起来:"莫闹、莫哭,有话好好说,今天是小年咧。"
面对这一场闹剧,赵向晚一直抿着唇、冷着脸,仿佛电影屏幕前的观众,剧中人或哭或笑,都无法触及她的灵魂。
范秋寒看一眼赵向晚,心疼的情绪
涌上来,她的音调拔高两度:“你们换了孩子,就一点内疚都没有吗?哪怕你们对赵向晚好那么一点点呢?想想你们在赵晨阳走了之后做的那些事,我都替你们臊得慌!"
旁边的群众听到这里,都开始仗义直言。
"赵向晚学习成绩好,年年拿第一,每一次她把奖状拿回家,钱淑芬都骂她,说读书太花钱,女孩子读书没有用。要是读书没用,你把晨阳送到城里做什么呢?"
“我记得向晚这孩子为了上初中,把学校老师,还有海叔、桂婶都请了去要不是海叔拿村规说事,怕是他们两口子死都不让向晚读书咧。"
“大冬天的向晚到塘里洗衣,两只手上冻疮好了坏、坏了好,有一回路上结了冰,她摔跤把衣服弄脏,钱淑芬拿着竹笤帚劈头盖脸就抽,造孽哦。"
"不只是打吧?听说钱淑芬把向晚的作业本、课本都撕了当柴火烧。"
范秋寒一语揭穿:“你们这是怕向晚有出息了将来报复吧?不然为什么这样打压她?可是偏偏向晚考上了大学,气死你们!"
就连村里脾气最好的老人,都忍不住长叹一声:"唉,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
村委主任赵长兴刚才还坐在桌上吃了钱淑芬做的饭,现在感觉浑身上下不自在,咳嗽一声,严肃地说:“赵二福,你们家的这个事影响太过恶劣,现在你的当务之急,是争取赵向晚的原谅,不然……村规可不是摆看的。"
赵二福和赵长兴是同辈,平时关系还不错,现在看到堂弟板起脸说话,内心十分忐忑。他一辈子都在赵家沟生活,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极有感情,最怕的就是被排斥。
因为换孩子的事情引公愤,村里肯定要对他进行惩罚,罚钱罚粮都还好,如果收回承包田地、不准他参与各项村里事务、不许村民与他来往,那不是比杀了他还可怕吗?
赵二福心慌得连说话都结巴起来:"长,长兴,别这样。大家都别说了,这件事是我没有做好,是我不对,是我的错!我道歉,道歉!"
说完这句话,赵二福走到赵向晚跟前,佝偻着腰,姿态十分卑微地说:“三妹子,是我做错了事,你大人大量,就原谅我吧。"
赵向晚抬眼看去,赵二
福穿一件灰扑扑的棉袄,花白的头在寒风中飘扬,老态尽显。曾经收工后将锄头往墙角一放,坐在椅子上喊她倒茶的父亲,已经老了。
赵向晚问出一直藏在心底的话:“爸,你还记得不?以前你对我说,说我就是个乡下妹伢子,不要总跟四妹子比。四妹子寄养在咱们家,她亲爸妈都有城里的文化人,咱比不上。你还说农村人要守本分,会种地、能干活就行,别总想着读书。"
“我……”赵二福一脸的羞愧,垂下头来。
范秋寒呸了一口:“你倒是会说话!让向晚认命别读书,自己却不肯认命,非要把亲生女儿送进城,上最好的学校、读最好的书!"
赵二福此刻不得不承认,是他的自私、懦弱、无能害了两个孩子。赵向晚恨他虚伪,赵晨阳嫌他土气,两头不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