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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小说>山月不知心底事>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第4页)

  后来,那个女人将剩下的戒指赠给了另一个男人,章粤还来不及头疼,就有人先下手为强地毁掉了那个不该出生的孩子。章粤记得有一个凌晨,沈居安的电话在枕畔震动了一夜,她喝得微醺,但是犹可以察觉到身边那个人的辗转难眠。最后,她坐起身来,轻轻地把电话塞到沈居安的手里,“接吧,也许真的有事。”可是沈居安迟疑了几秒,取下了手机电池,无声地拥紧了章粤。两天以后,本地媒体铺天盖地的都是同一则闻—江源少东家叶骞泽与女伴疑是前日遭人绑架,双双失踪。

  章粤时常凝望着那张睡着后如寒玉一般的面容,人人都知道莲花高逸出尘,清而不妖,可是谁记得它的根还扎在最浊的淤泥里,它赖以生存的,是最冰凉的水。她在左岸,而他开在离岸的水中央,她不顾一切地朝他游去,然后溺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酒越喝越多,戒了又喝,喝了又戒。向远说,如果《东邪西毒》里那壶叫作醉生梦死的酒真的存在,就应该呈上来给章粤。可是张国荣扮演的欧阳锋不是也说吗?醉生梦死,原本就是一个玩笑。

  酒是个好东西,也是个要命的东西,喝多了,想醉也不容易。大多数时候她可以自己开车回家,有时不得不需要沈居安亲自把她接回去。他皱着眉,小心为她擦拭着面颊的时候,章粤总是笑着闭上眼睛,她只要记得他这一刻微微的心疼,却不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歉疚。

  为什么要歉疚?沈居安以为自己娶的是一个美丽多金的皮囊,甚至希望章粤去找自己的欢乐,一如初见时留在他印象里那个放浪形骸的轻浮形象,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冷冷地,微笑地看着她,然后若无其事地去履行他的人生,问心无愧地如愿以偿。可是她给了他措手不及的美好和芬芳。

  后来,一场大火把叶家的老宅烧成了灰烬,沈居安的回忆也成了枯骨。章粤托人出面,悄无声息地安葬了那个女人。那天夜里,她没有喝酒,醉的反倒是一向清醒的沈居安,他倚在章粤的肩上,章粤轻轻抚着他的脸,他安心地沉醉。

  入睡之前,沈居安深深地叹了口气,说:“章粤,你为什么要那么好……”

  章粤用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别往下说了。我很幸福。”

  章粤忽然想起了向远。大火过后,向远连公司都很少去了,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叶昀复健。章粤有一次去医院探望,私底下问向远,“你究竟把他当作什么?弟弟,小叔子,情人,还是一个寄托?”

  向远沉吟片刻,回答道:“不,我把他当作我的所有。”

  向远从来没有说过她爱着叶昀,可是爱是什么东西?当叶昀站起来的时候,谁敢说那不是向远有生以来最大的幸福?

  其实,她们都一样。

  幸福就是求仁得仁,那是最私密的东西,只属于自己,不需要谁的打扰。

  番外二

  叶昀

  “叶昀,叶昀……”

  他听到她在呼唤,一声又一声,好像近在耳边,又好像离得很远。对了,她一定是在山脚下叫他回家。游客们源源不断地涌进他们的小村落,农家乐的饭桌上正等着他摘回的野菜。肩上背的小竹篓已经装得满满的,他还站在山顶的悬崖边上,探出半个身子去折那枝开在峭壁上的花。

  下山的路又窄又陡,他走起来却像一阵风,手中野花的香气似有还无,他已经用小刀削去了上面的尖刺。她站在村口,脸上带着担忧和嗔怪,他心一急,脚下不由得打滑,骨碌碌地翻了个跟头,被她好气又好笑地拉起来。

  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口,急不可耐地将双手朝她递去。

  “向远姐,你看这花……”

  她接过那“花”,扑哧一笑。因为他摔跤的缘故,光秃秃的枝条上只剩下残破不堪的花蕊。

  “你真傻。”她说。

  你真傻,叶昀,你真傻……

  不对,他忽然想了起来,那时的他还不姓叶,偏僻的山村里只有一个叫作邹昀的男孩。

  原来这又是一场梦,如他以往无数次的梦并无分别。她的脸渐渐模糊,花枝上最后一片花瓣悄无声息地落下。

  接着,他像坠入最深最酷寒的水底,肺里的空气慢慢变少,就快要喘不过气来。那是山脚下的野鸭滩,前一秒他们还在欢快地嬉戏。向遥贴在他耳边笑嘻嘻地说:“我们把向迤骗到水里。”她脑袋后的小辫湿漉漉地贴在脖子上。

  向迤的老黄狗在岸上“汪汪”直叫,向遥装作溺水的模样扑腾着,她的双胞胎弟弟急得直跺脚,终于跳下水朝她游来。向迤的水性不佳,同样是向远手把手教会的游泳,他游得远不如邹昀和向遥,然而,这丝毫不影响他是向远心中最听话最贴心的小弟弟。

  邹昀很想提醒自己最好的朋友:别上当,那只是向遥的恶作剧!

  可他始终没有叫出口,眼睁睁看着向迤笨拙却努力地朝向遥靠近。只要再等一会儿,就一小会儿,等他呛了口水,我就去把他拉上岸。到时候,向远也会知道是他救了向迤,她会摸着他的头,说他才是最棒的。

  谁也没有想到,向迤消失在水面是那么快且突然。邹昀一惊,猛地扎进水里,四处摸索,却怎么也够不着伙伴的身体,他往更深处潜去,向遥不顾一切地把他的头拉到了水面上。

  “不能再往更深的地方去了,那里有漩涡。”她的调皮促狭荡然无存,全身着抖,嘴唇乌青,满脸的水珠中不知道是否夹杂着眼泪。邹昀用力推开向遥,再度潜进水里。潭底冷得像坟墓,向迤的影子似乎在昏暗中一闪而过,邹昀一口气已到了尽头,不管他如何拼命蹬腿,却依然靠近不了那个影子。水面上的世界离他越来越远,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拖着他的脚往下沉,他看到了自己面孔上方的一串气泡,找不到向迤,就让他也死在水底吧。

  这卑微的愿望仍以失望终结,他活着看到了天空和向远煞白的脸,感受到自己肺部火烧一样的痛楚,听到了向遥哭泣着说出的“对不起”。

  他也想哀求向远的原谅,却一点声音也不出来,好像一半的灵魂还游荡在浑浊冰冷的水潭里,这是他永远不会醒来的一个梦境。他依然追逐着向迤的影子,或许属于他的某一部分已在水底和那个影子融为一体。那个影子本该是向远最亲的人和最大的安慰,从此他将偿还她双倍。

  那个呼唤他的声音依然还在。

  莫非是他妈妈?不不不,他一点也不想回到属于邹昀的那个家。他的妈妈在人前从不抱怨半句苦,然而夜深的时候,当她的瘸子丈夫睡去,当她日日膜拜的那些神也睡去,她总是哭。他知道她的悲恸从何而来,哪怕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可他一直都知道。每当李二叔送来城里的来信,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村里的人都说邹昀和他哥哥长得很像,只有他自己清楚,哪怕有着相似的面孔和血脉,他和哥哥也永远不会一样。大哥自小离开他们共同的母亲,他生活在别处,每年只寄来零星的信件和汇款单,他记得更深的是身为叶家长子的责任,而叶昀记得的却是妈妈的眼泪。

  可大哥毕竟是有家的,邹昀却没有,哪怕忽然之间他成了叶昀,依然是个没有家的人。妈妈死后,继父的家不属于他,城里那个叶家同样不属于他,虽然尔后的十几年他和他们朝夕相处,看着他们欢笑、哭泣,相爱、相离……

  其实他们都是好人。

  邹瘸子待他不薄,至少没有让他受冻挨饿,虽然当他得知阿昀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之后,欢天喜地地将他还给了城里的家人,换来一丰厚的抚养费。

  他的亲生父亲也不似想象中无情。相反,叶秉林对小儿子百依百顺,恨不得摘下天上的月亮来补偿自己在儿子童年时期的缺位,他会狠狠地斥责叶骞泽,却从来不会强求叶昀,虽然他们都知道最平凡且真实的父子之爱绝非歉疚和偿还,但他已经尽力了。

  大哥更是对叶昀关心备至,想方设法让他融入的家庭生活。叶昀也对大哥敬爱有加,然而他们兄弟之间永远不可能心无芥蒂,原因只有一个,不可能替代,也不可能释怀,他们彼此都心中有数,但却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

  就连叶灵和叶太太也和他相处得不错,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各自守着各自的秘密相安无事。

  叶昀心中从来就没有怨恨,他也努力地对他们每一个人表达自己的善意。可他眷恋的温暖只有一个人可以给,那个人懂他、包容他、心疼他,也会责备他、要求他。她比所有的骨肉至亲都离他更近,比他只会哭泣的母亲更有力量。

  叶昀,叶昀……这的确是她的声音,他的半生都在朝她跋涉,可如今在一片荒芜中他四顾茫然,找不到她,只觉得疼,像被地狱的烈焰反复灼烧。

  对于疼痛,叶昀并不陌生。

  那个早晨,下了场大雨。他坐在借来的车里,对着电话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他答应过向远再也不掉眼泪的,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他什么都听她的,可这一回他背弃了自己的承诺,像懦夫一样痛哭失声。他习惯一次次地等待,从希望到失望,反复轮回,她不会来了,日出之约本来就是一场梦,今天的雨停后,明天的早上或许就有霞光万丈,然而当她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家人,他的嫂嫂,这等待何以为继?

  父亲办公室里的一张转椅在他暴怒的一脚之下几乎散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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