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手背刚一轻轻蹭过脸颊某处丶眉眼便幅度不大地轻轻一拧,唇角稍扯——这细微的表情转瞬而逝,下一秒,他便垂敛眼帘,不再管顾其他,转而从怀里拿出了个什麽。
那应当是块吃食。
因为他正做了个掰的动作,又将手中一部分塞回怀中,而後把另一部分囫囵吞下。
他腮帮鼓起,慢慢地丶慢慢地咀嚼着,低垂的眼看不清情绪,但很快,他又抬起头来,仰望着上方的天花板——也许是天空,继续嚼着。
黑白分明的眸盛着明亮的光,像夜空中的星子,兀自闪耀着。
看着这一幕,白荇连呼吸都顿住。
他身上该是有伤丶或有脏,这是令他触碰之下不由自主皱眉的存在;但他却并不觉得这有什麽,这些伤口或尘泥甚至并不能多占用他一刻心神,因为还要吃东西,要生存——那或许是他的战利品,或许是旁人赠予的丶又或是千辛万苦才保住的;分开一半,可能是留下给予某人的,也可能是留给下一顿的自己的……
但无论生活如何,无论他刚刚经历了什麽,无论他现在是在看着素未谋面的故乡亦或什麽别的,当他抬起头,属於明天的希望就会到来。
千种遐思,万种猜测,尽数赋予看客。
他演他所经历的,观者解自己所理解的。
全程不发一言,没有多麽激烈的情绪,寥寥几个动作下来,一个鲜明的丶却又复杂的男孩形象便跃然而出。
或许辛苦,或许孤独,或许皆有。
但他没有功夫自怨自艾怨天尤人愤世嫉俗,因为他要活着。
他并非全然不争不抢,也绝不会过於高调招摇。
——他不屈从於命运,也并不好高骛远;他只是脚踏实地丶努力地活着。
不大的房间里,唯余空调呼呼制冷的声音,无人打断表演。
看到这里的姚俊聪脸皱起,有点想发表意见,却说不出什麽。
他虽然看不太懂嬴政的表演,那太复杂,但作为演员的直觉告诉他,这段演出并不差——不差,甚至很好。
「你想回到秦国吗?」
蓦地,房间里有人突兀开口。
所有人齐刷刷朝发声源看去,坐席上,桌上放着「编剧」的位置,一个看上去不算年轻的女人单臂撑桌,目光炯炯,牢牢盯着嬴政。
接着,她又道:
「把你留在这里当质子,你恨异人吗?」
第19章试镜第二场:
谁也没想到这位「编剧」会突然开口。
但她既然问出口了,就也没有人阻止她,所有人的目光都随她的一起,落在了嬴政的身上。
拍摄中总有各种各样的情况出现,而当一些演员无伤大雅的丶合理的自由发挥出现时,为了不拖累整个剧组的进度,导演一般不会立刻喊停,而是要看对手演员是否能接住这样的「戏」。
——很多时候,剧中的「点睛一笔」就都是来自演员的临场发挥。
所有人都在等,等嬴政会怎样应对。
白荇握紧了拳,她比嬴政还要紧张。
嬴政确实不太紧张,他平静地将视线递过来,就像是习以为常地丶看着身边一起坐着看天的人——
能这样问,那麽这人肯定不会是赵姬,而知道他身份丶又能心平气和坐下来说话的人,似乎只有一个了。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嬴政就单方面地把这位突然开口对戏之人的角色身份给落实了。
他没有思考,没有停滞,也不带什麽情绪地开口:「那你想回到燕国吗?」
没有直接回答,一句反问流畅得就像是友人间随口的揶揄般被道出。
没想到他会来这麽一手「反将军」似的抛梗,那位编剧不由地怔住。
他这是……企图给她一个太子丹的身份,然後让她来继续话题,用来躲避回答问题吗?
虽然嬴政没有接梗让她不可避免地有些失望,她也没有太过於苛责什麽——不过对於一个十岁的小孩来说,能想到太子丹和嬴政的关系,就很不容易了……接就接吧,孩子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经很好了。
哪知在她组织措辞的时候,嬴政却出声了。
他一句问出,并没有等回答,就自顾自地笑了下,仿佛根本不在意她的答案。随後,他伸手在身边的地面上空搂了一把,看着是随手拽了把草。
「这种问题,不是该我们思考的。」语气淡淡,平静寻常得就像在说天气不错一样。
连吃饱穿暖都是奢望,连活下去都是只能走一天算一天的期冀,这种时候问什麽想不想回丶恨不恨谁,有什麽意义呢?
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
能改变什麽吗?
对於他们而言,要想的不是为什麽会是他们来做这个质子,不是为什麽他们会被丢下,而是怎麽样做才能活下来。
嬴政没有把这些说出来,他终究还是个不擅长把心事诉之於口的人,即便他现在是在表演。
他能做到的丶最刻意的,也不过是在说完之後,稍微扯了扯嘴角,似嫌弃又似无奈,觑了评审区一眼。
他没说什麽,那位女性编剧却突然有点脸热,丝丝密密的尴尬涌上,就像她真的是问出了这等问题的姬丹一样丶然後在嬴政这样的笑容之下,意识到了自己无谓的矫情和天真。
她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说些什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