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梦里的哈利对他总是平和的。德拉科也曾设想过这个梦会突然消失,但它一直在那里。不管是在船舱里丶吊床上丶帐篷里还是农舍小屋里,在什麽地方丶以什麽方式醒来,每天第一眼看到哈利,後者不是面带浅浅的微笑,至少眼里也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反感。
他很难描述这是一种什麽感受,因为太陌生。有点儿像是,每当哈利在梦里看着他的时候,他便是完美无缺的一个人。没有什麽值得抱怨,也没有什麽需要不满或冷眼相对。
而德拉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荒原上朝天际线铺开的道路很漫长,看不见尽头;大雨倾盆而下时,雨伞被吹得支离破碎。已经一起走了两个月的时间,他们没有太多的交流,德拉科却能确切知道,哈利并没有厌倦和他相处,甚至於会在离开的时候给他留下一句「我晕船了」或是「请原谅」。
飘荡在海上,哈利身边总是围着一两个小孩子,卖花的小男孩和他的妹妹已经给了他不下五个花圈。德拉科在一旁远观了几天,逐渐明白了他为什麽如此讨孩子喜欢——没有了现实中的棱角又加倍善良的哈利,在童话光辉的衬托下,被说像是个天使,都不足为过。
而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会在甲板上传来烤肉香味时对德拉科说「我饿了」,会指着灰色的海豹从海面露出的头说「你看,那是什麽」。每当这样的时光来临,德拉科总会禁不住看他一眼。针尖麦芒尽褪,时间细细密密地流淌。
每个夜晚,好像都不白费。
这是你喜欢梦里那个哈利的原因麽?
德拉科脑袋里冷不丁浮现这样一句话。他愣了一秒,随後把自己吓了一跳。正在黑白琴键上流转的右手僵在下一个音符敲响之前,本来灵活的左手旋即也打了乱,按出一个刺耳的和弦。
「哦不,德拉科……」弗立维坐在一旁的小木椅上,发出一声夸张的悲叹,像是目睹了一整盘美味的焦糖布丁摔成稀巴烂,「那几乎是完美的……这听起来糟糕极了。」
「我的抱歉,先生。」德拉科抬平手腕,再次将十指轻巧地搭在琴键上,「我应该重来一遍吗?」
「请这麽做吧。」弗立维惋惜地说。
音乐再次在琴房中流动起来。
德拉科从未真正意义上说过抱歉。「我的抱歉」听起来像是一个随拿随放的物品,摆在属於一个马尔福的,以「在合适的时候说合适的话」命名的精致盒子里。任何人在看到他说这话时波澜不惊丶适度收敛的神情,都能够想像得到他还是小男孩时,听从爸爸妈妈的话在镜前练习的样子。
这不是一种表达,而是一种工具。
十六岁的德拉科早已学会了娴熟运用各种姿态,达到他想要的目的。当然,顺风顺水的生长环境意味着这种本领并没有什麽展现和运用的机会,除了偶尔与父亲出门应客的时间,德拉科最多用它讨好某一位老师,或是在需要的时候掩饰他的小情绪。
这并不是说,他没有随心所欲的机会,不,他离成为老奸巨猾的冰面政客还差太远——即使父亲的确在将他朝那个方向培养。至少现在,他还愿意在觉得无聊的时候寻学校里波特的茬儿,或者用些小把戏取得女孩们的欢心。只是,他也懂得什麽时候摆出什麽姿态,以免不必要的麻烦。就比如,他绝不会选择在邓布利多面前开同学的玩笑。
这也是为什麽,他始终不理解波特。
波特,无论是梦中的还是现实中的波特,总是在最不恰当的时候显露自己。比如丝毫不掩饰他对斯内普的厌恶,以至於化学成绩总是在及格线上下徘徊;又比如见到喜欢——或者在意的女孩子,总是丧失语言组织能力……
唯一恒久保持不变的,便是波特对待自己的态度——他现在想的是白天的那个。
冻结在眼角的冷漠,嘴角透露的多少厌恶。再小一点的时候,波特身上还有更多的尖刺,会争斗丶会反唇相讥,然而现在这些全没有了。很多时候,德拉科越看那张不动声色的脸,越觉得窝火。明明是在秋·张面前能脸红得像个柿子的格兰芬多,在他面前却永远像个冰块。也只有在他出言不逊恶伤他的朋友或是小天狼星·布莱克时,那冰块的裂缝中才得以显露出一丝真实的愤怒。屡试不爽。
「一如既往,德拉科,你总知道怎麽很好地控制手腕,音量本身是完美的,」下课时,弗立维抬头看着已经站起来的学生,「但是感情的呈现有比音量更多的东西在里面。」
「我以为他们需要的是一个『世界一切和平』的圣诞节。」德拉科兴致索然,伸手收起架子上的琴谱——克劳德·德彪西的《月光》。
弗立维用他永不离手的指挥棒敲敲自己的脑袋,像是这样就能从里面敲出什麽东西来。
「……我想,问题在於休止符,你总是过得太快。这不是一个演奏级学生该犯的错误。」
又挑出来一个新毛病。德拉科实在不想在这两首应场的圣诞音乐上再花时间,但他只是礼貌地回覆:「我会再琢磨它的,弗立维先生。」
放学过後,司机的车停在了学校门口。德拉科和几个斯莱特林道别,将周末的行李交到司机手里,打开车门坐在右後方的位置。他从口袋里摸出耳机线插上,手机播放列表自动跳转到自创的「考级与演奏曲目」这个歌单。手指滑动着页面,在主页随机点开几首吵闹无比的摇滚乐和抒情民谣後,他索性把耳机线和手机朝旁边的座位一扔,靠着车窗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