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木桌案旁搁置纸墨,婢女吹灭了香灯里燃着的火簇,并将看食摆放在面前,跪下身子准备为姑娘烧茶。虞婕想和菂儿说说话,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拈起一块茶点于嘴边浅尝,还时不时偷瞄她一眼。
“姑娘请。”
“谢姐姐。”
虞婕虽不懂茶,就刚刚路过一雅间见别人吃过,于是自觉端起茶杯,轻啜引饮。少女持眉静目,似乎是被苦味刺到了心头处。
“北乡绿首是妖都特有的茶叶,其并非浓酽而苦涩,只因四时变化不同天生如此。姑娘自中都来,应当准备浮平茶才是。”
“那姑娘可懂诗赋?听妖君讲,令尊于国都拜授文官,想您应是家中闺秀了。”
虞婕无法回答,难道月菂说的是那名为离华的女子,也对,帝君在唐乐街时曾吩咐过,逢人问起便讲她的名字。
“昔日学子常来往书阁,那些读过书的姐姐偶尔会和他们论诗,我在旁听,也学会不少句子。”
“比如?”
“比如茶馆说书人提到过的‘欲怀龙须子,不留处案香。’”
“这其中的龙须子是北地名茶‘玉井槐须子’,它独产自千京春月湖的槐园,那里四季如春年年收获花絮子,不过份量少,制茶尤为珍贵。”
“茶友谈笑说,若是有心怀藏此茶,就不要让它的香气跑到桌案上,侧写其茶香浓郁。”
“再者,‘如迎霜花,萳衣芙蓉。’”
“这也是说北地的芙蓉花茶,其花瓣粉嫩浅透,于沸汤中失去本色,温存适宜。芙蓉拒霜,取其落霜难依芙蓉,另借萳衣写难依,才得此句。”
月菂点点头,本想再和虞婕唠些家常,只见她胸前的狐首吊坠缓慢浮起,绿光穿过帐帘指向东北角处的镜树顶端。
“茶会会在寅时结束,我边陪伴姑娘,也要维持碧梧亭的秩序,因为狐人族本职在此。若姑娘无心诗赋,且随我移步阑干处看些杂耍,顺便换换心情。”
“是何杂耍!”
月菂轻抿上唇
……
镜树顶端,这名修道士琉銮披挂、宗服齐身,髻发堕于腰间,持棍枪守御旁侧,他叫梁不具,是涂林长清仙山的弟子,大概有第十一境界。与其相对的是南火云国六皇子汉和,肆意激情,充满热血,一双虎头腕碰撞出仅有年少的轻狂。
汉和率先出拳,三连劲风紧跟虎旋侧踢,后震踏地裂、啸音冗天,冲势如排山倒海,势风不尽。
梁不具收棍转攻为守,双手结实开印凝聚出一道仙人法相。其形如山岳,体若金刚,好似蛮荒之下无所不御。
“天河相法,艮山之御!”
若是月菂没有及时展开空间封锁,只怕周围那些茶客们都要遭了殃。
空间之内,梁不具闭眸吐息,自后背灵光之中折现出两对螳螂翅膀,一对晶莹、一对翠绿,其中灵气游丝被牵引至额头处,形成一尊妖王冠。
碧色融目,梁不具的身姿变得更加轻巧敏捷,木棍数息夺首三十余次,与虎腕的激鸣声如闷雷、如禅钟。
“梁不具,我就知道,天河之下你故意放水!啊!”
“没大没小。”
右侧两翅扇动,这才使得披挂未被烈火波及,在众人眼中,有一黑影紧随残焰尾迹,左手持柄末端,狠狠拍击在汉和的肩背处。
梁不具不顾鲜血飞溅,对那半空中几近昏死的小师弟毫不留情,而被握在手中的器物好像戒尺,他今天要代替师父好好管教一下弟子。
“啊!师姐大师兄下手也太狠了吧啊我不敢看了!”
“哼哼,臭小子汉和单纯欠揍,昨日我是千叮咛万嘱咐说大师兄近日反常,叫他莫要招惹,你们看看,这不是活该是什么?”
“哎跟你们讲,前夜我亲眼见大师兄从丹炉里”
二师姐揉捏着小记的肩发,此刻,她的感知全部集中于狐首结界之中。恍惚间,左笭仿佛看到初登仙门时那个惬意少年,少年朴实简素,惟系在腰里的墨条是他最宝贵的东西。两人在松碑前相遇、欢笑,一同行山路,一同闯举试,一同拜仙人
而师父走后,不具也变了,从没和师弟师妹们认真讲过一句话,那颗心,比任何无感之物都冰冷的心,依旧冰冷
“有多久没见师兄如此放肆了?”
“居然在天下宾客前这般教育师弟,更别说当着老皇帝的面了,哈哈,他和师父真像!”
记晓季满脸错愕:是啊,照这般敲打,汉和怕是离死不远了。百年前,大师兄都与修道第一的上国君战成平手,难道会怕你一个小皇帝?他可是梁不具啊!
观梧亭以南,屏隔之后,老仆捉撒新茶、蹚剔糙叶,过筛于壶内待三开半醒,缓注水得清茗。清茗与酒,香醇四溢,老皇帝虽土生土长在南方,却对这西漠风情最感兴趣。
“柳叶针和红茶颇为相似,可到底是一方水土,品能多得九分象意,终差一分神似。”
“我儿可懂?”
“儿臣不懂。”
“天下合不如说天下和,南火云国只能尽力如此,我儿的路还长,慢慢来吧。走,随吾去见笭上仙,大概只有她才能劝住梁不具。”
“唉,这逆子净生事端!”
……
既生于帝王世家,汉和也像诸多皇子一般受皇室熏陶,且自修道起便被认为是南国百年罕见的天才,如今登临第十二境界,甚至要高过大师兄一重,可他仍旧看清了后者眼中的轻蔑、不屑,好像自己入仙门那天被莫名教训的一句‘不必唤我师兄,因为你不配。’再次回响耳边。
而最令汉和介怀的,还是梁不具对其他弟子的态度,特别是五师姐。
五师姐爱了大师兄两百年,日日相见、夜夜相思,倾心一人,整整两百年,这已是仙门弟子的共识,唯独冷了心的人不愿承认罢。可他为什么不愿承认呢?二师姐、六师兄、七师姐明明是他最亲近的人,为什么都不愿与之争辩呢?
十六岁的汉和确实没想明白
少年只记得,最后的夜空与火焰相侵染,火神临位降红于紫,原来有一柄剑,一柄带有古老刻痕的残剑,在离人手中如添新露,又随咒语迎跃而下,剑芒纵歌,无声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