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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一片肉换一颗解药的公告来的时候,他们都难以置信。
因为那个痛失至爱的瑶光国东君,仿佛一尊上古魔神,在九丈七尺的高台上坐着,虽然宁静沉着,却充满着杀戮,几乎将天地覆盖。
瑶光没人敢提那个薨字,但十多日不醒来的瑶光国主必然是死了。
仙术能养身体不腐,不能养元灵不散。
那个人抱着尸体不放,只是不愿接受事实罢了。
而他们天权人,早晚都是殉葬的料。
他们实在不敢相信,在垂死的挣扎中还能有换取解药的机会。
比起执明的昏庸,天权士兵更恨的当属茂生,若不是这位仗着去云磐那种歪门邪性的国家学了一些异术回来蛊惑执明,执明失了忆,便那样混吃等死的安享天年,天权,是该繁荣昌盛围炉夜话的。
他们后来都知道,瑶光国主在边境布下的八卦阵,原本就是保护天权不被外族骚扰,保天权一方安宁,是茂生破了八卦阵眼,杀了瑶光的那位守护阵法的将军,挑起两国大战。
算起来,是他们恩将仇报。
今日之灾,更该统统归咎于茂生。
有因必有果,他造的因,便让他来还这个果。
就算没有解药,他们也要将茂生千刀万剐。
第一个割下茂生臂膀肉的天权兵换到了北风给的药丸,他吃下药丸,不到一个时辰,疫病带给他的酸痛咳嗽竟就消了大半,让他终于能抬起手中的银枪嚯嚯挥舞起来。
他得到药解除病痛的成功,无疑给其他垂死的天权兵带去希望,他们一群又一群,拿着小刀,争先恐后扑了过来,如恶魔一般,都要割下茂生的肉去换取活命的机会。
抛开力量不谈,人性的丑恶,人类的残忍永远都是顶级的,乱战时期,本就是个人吃人的社会,只要能让他们活命,割片肉算什么,远比割肉更残忍百倍的事都做得出来。
巽泽只是沉静的沉默着,放大了所有人心中那颗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恶魔的种子。
一日又一日,敲击人心的磨骨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仿佛阴云中落下的雨滴,打在人心上只余下彻骨冰冷。
每日都有数不清的刀往茂生身上割肉,直到最后,完全割出一副血淋淋的骨架出来,求取解药的士兵还没有停手。
他们找不到割的地方,开始往茂生的脸上剜去,先是眼珠,再是耳朵……
慕容黎不醒,巽泽也没有喊停。
他抹在牵肌线上的药物,能让一个人只要心脏还在搏动,就还能真真切切的感受着每一刀,每一锥刻下的疼痛,让人死都死不掉,喊也喊不出。
小雨丝丝的下着,如这场折磨无止境般,让人的心情极度抑郁,让人的目光连更远的地方都看不出去。
“阿黎,下雨了。”巽泽撑起了伞,挡住屋檐落下的点滴,也为慕容黎撑起了这片天。
很久以前的每次下雨,慕容黎都站在雨中,淋得满面苍白,被执明摧残至殇。
但这场雨,和往后的每一场雨,巽泽都会为他撑起伞,为他撑着天,不让一丝微雨再淋他半分。
“如果明天是个晴天,我们就回家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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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尽众生之苦的第一缕光华降临,驱散了雨丝带来的阴冷。
目光可及,也是更远的地方。
公孙钤牵着一匹棕色的骏马,着着蓝衣,带着风尘,站在远处的山坡上,这么一站,就站了许多日。
他马不停蹄的赶来,终究还是晚了。
他没有选择走入军营,走近慕容黎,他只是定定的遥望着,望着不知道是欢喜还是痛苦的结局。
巽泽的目光,在很多天以前就看到了那抹蓝衣,因为比自己身上的更深,更纯,所以让他在满天昏暗中看到了一束天蓝,看到了一份慕容黎祈盼的希望。
好像是另一抹救赎将他从杀戮的欲望中带了出来。
他的阿黎,并不是只有执明那份仇恨,还有卜卦人的牵挂,有朝臣的祈盼,有千万子民的挂念,他们都是阿黎的希望,都是阿黎愿赋予繁荣让他们寄予希望好好活下去的一群人。
所以他不能将他们毁掉,他不能毁天下,毁世界,他要撑住他的天,让它鼎盛永远,让阿黎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瑶光的繁华。
在茂生没落气之前,打磨好的骨箫被取了出来,迎着晨光,熠熠生辉,仿佛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可架在古玩屋里让人观赏抚摸的。
巽泽却连看都不看,剑气挥洒中将之摧为灰飞,抱着慕容黎上了回程的銮驾。
瑶光撤军,那些被救活的天权兵投降,全都编入了瑶光军队。
二十万人,死到最后投降,一个也没有回去。
子兑收拾了残局,在一堆残破的营帐中找到了执明病死的尸体,随同其他尸体一起,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于当月,秋风正起,正式将天权除名,纳入琉璃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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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瑶光王城的车队,一走又是很久。
巽泽每过一处村庄,小镇,城邑,都会停下来,带着慕容黎去感受热闹的街道,去闻街边的美食,去赏被人遗忘的风景,同慕容黎讲着各处的风土人情,人文历史。
若有他不懂的,他就找来当地的向导,族长,土司,里正,一条一条仔仔细细给慕容黎科普,完了让他们跳着当地民风之舞,吹着鼓乐,把欢笑带给慕容黎,把繁荣也带给慕容黎。
他曾最不愿染这些凡尘俗气,现在却不厌其烦抱着慕容黎一座城一座城的,去看他治世下的文明,去看他护佑下的子民心底最真的淳朴。
就那样走走停停,感觉风凉了,暖了,散了,花开了,谢了,凋了,感觉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