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明觉得他最憋屈的日子就是来了玉衡,作风诡谲,章法全无,荒凉无度,整个中垣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离州子民这般,混吃等死,从不自救。
世间,本无不可救之人,可人若不自救,天亦难救。
混吃等死,执明真正理解了它的含义,他甚至怀疑,这就是慕容黎曾途经玉衡悟出的精髓要义,才会把这四个字用在他身上,当真是讽刺的最高境界。
和整个离州比起来,他的混吃等死,完全小巫见大巫。
对任何一个国家来说,这个地方的归顺,都是一场漫长的凌迟……
百害而无一利。
离州的惰性作风,完美诠释混吃等死是如何混吃,然后等死的。
此事要从西风送来无数竹笺,绢帛,文书说起,关于玉衡诸事,整整齐齐罗列着,从玉衡出现在中垣开始讲述,各种奇闻异事,乱力怪神,有趣的无趣的重点非重点如山一般堆在执明面前,执明面色如风暴中的海浪,沉得黑。
这么多,他什么时候才能看完?不会挑重点吗?
还好西风派来的侍从很贴心,知道执明最想了解的重点无非饥荒灾疫,就从如山的书堆中抽出了数册关于饥荒的文书,拍了拍上面尘封已久的灰尘,递到执明面前。
执明打开认真品读,从一开始不可置信眼睛睁得好大好大,慢慢面色青,眉目拧出三条黑线,臭着脸道:“给本王沏茶。”
他要喝杯茶来冷静冷静。
侍从不敢怠慢,摆上铜炉,放入木炭,架起铁釜,在执明面前,开始煮茶。
尘世有国,名曰钧天,立国三百二十八年,钧天国势渐微,诸侯并起。
玉衡地少人稀,土地贫瘠,作物匮乏,春冬两季都会进入严重饥荒,导致白骨覆原野,千里无鸡鸣,最难挨的时候甚至易子而食,惨绝人寰。
上天似乎警示玉衡,就降下诅咒,让离州百姓染上疫病,于每年芒种作,饥荒更加严重。
在那个哪里都是战火的乱战时期,抢人口,城市,扩大疆域是每个君王的功勋荣耀,天玑王也不例外,弱国容易被欺,即便玉衡百害无一利,为了使疆域版图看起来不亚于其他诸侯国,天玑王还是无条件接受玉衡归附。
天玑重农耕,物产粮食丰富,养活玉衡毫无压力,王便下令免了玉衡的所有纳贡税收,于每年春冬两季下拨无数钱粮救济玉衡百姓,如此一来,离州百姓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混吃生活,从此懒惰懈怠,土地便再无人耕种,日日张口向天,等着吃喝天玑投下的馅饼。
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混吃母国钱粮,然后等死,有就吃,没有就等死。
也是诱导今日玉衡饥荒的直接原因。
一册一册天玑供粮的所有档案账册,包括数量,时间,交接人,等等巨细无遗,全都摆在执明面前,带着尘封数年的腐霉之气,执明一把掼下这些书册,破口大骂:“蠢货,天玑王脑子莫不是被水冲了,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解决一时之饥能解决得了世世代代吗,谁出的这种不劳而获,坐享其成的馊主意,助长惰性,灭国也是咎由自取,完全不可理喻。”
天玑王已死,死无对证,他的冤气无处可控。
书册落地,顿时灰尘溅起,有的经不住这用力一摔,直接分裂扯碎,这些文书真是年代久远呀,实在是真得不能再真,破旧到只留下岁月的痕迹。
莫澜鼻翼一氧,狠狠的被这些灰尘弄得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王上,这么说,玉衡饥荒由来已久,从归附天玑国开始,离州就一直是靠大国调粮救济,才存活到今日?就算没有天灾疫病,收复他们的国家也是不但无贡税可收,还必须每年春冬两季下拨钱粮?岂不是他们降了哪国,哪国就是冤大头。怎么会有如此奇葩的地方?”
执明冷冰冰道:“人若不自救,也是死有余辜。”
木炭烧得通红,釜中清水浮起一层水沫,侍从伸手拿过茶罐,用茶勺舀出一些茶叶倒入茶盏里,等着水开。
他小声道:“其实不尽然,离州的百姓淳朴,求生意识很强,也并未懒惰成性,奈何土地贫瘠,常年颗粒无收,为了躲避疫病,要给仙人奉上祭品,才一直需要大国救济的。”
莫澜瞅着侍从震惊道:“就不会学着从商,去外地生活?”
侍从无奈叹气:“疫病是不是上天降下的惩罚,都让外面的人从心底产生恐惧,他们只要听说我们是玉衡人,就惧而远之,唯恐避之不及,哪里敢有人打交道收留,更是无商贾来玉衡交易,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放弃了远行,只能混吃慢慢等死。”
混吃等死!
莫澜觉得这个词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听过,突然无言。
执明阴沉着脸,继续翻看文书。
天玑为遖宿所灭,玉衡顺理成章与天玑脱离直隶关系,成为遖宿郡城,遖宿王野心勃勃,一心征服天下,四处挑起战争,硝烟不灭,赈灾诸事便由朝中长史决断。
战争残酷,饿殍遍野,皆由遖宿王一手挑起,长史心怀子民,也为遖宿的杀戮暗自赎罪,只要看到灾荒二字便朱笔一挥,提名批准。
后毓埥战死,毓骁即位遖宿王,赈灾事宜转手交给了遖宿重臣慕容黎……
看到慕容黎三字,执明心中隐隐泛起疼痛,百般不是滋味。
阿离以前在遖宿,一定过得不是那么好。
遖宿退出中垣,玉衡成为瑶光属郡,瑶光按照惯例依旧每年拨钱粮救济玉衡郡,然瑶光内忧外患,国库空虚,救济钱粮少之又少,今年开春,甚至忘记了赈灾,并未拨款……
尖针宛如一下子扎入执明的心脉,挤出血来。
开春那时,慕容黎远征讨伐开阳,后战役结束,子煜惨死,他刻意疏远慕容黎,僵化关系,慕容黎为了挽回两人破裂的感情,让天权瑶光能继续和平共处,几乎搬空国库,凑成厚礼亲自运到天权以谢天权的相助之情……
他还在朝堂之上以天权损失重臣为由,讥讽慕容黎礼轻,要他把开阳相让……竟致他如此难堪的境地。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扯上国之利益,他也是一个薄情之人。
所以瑶光根本无钱粮救济玉衡,才收复的开阳又给了天权,无贡税可收,加之两人最终决裂阿离忧心忡忡,无心玉衡之事。间接导致玉衡今日白骨弃草间,叛变投降。
究其原因,一切竟是他的逼迫,他犯下的罪。
那个时候,阿离得多苦……
他从来不理解他,不理解他的苦,他的痛,他的隐忍。不知道慕容黎曾为了他,几次弃瑶光不顾,他口口声声要守护的瑶光万民,与他之间,慕容黎曾经选择的,明明是他呀。
悟得太晚,何来后悔药。
侍从提起铁釜,往茶盏中冲去沸水,茶香淡淡飘出,他声音中有一丝寂寥:“其实瑶光国主在月前已经为玉衡制定了一系列新政,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