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该走了罢。”紫袖道,“我要去找解药,找方子;天下这样大,不信找不到一点办法和头绪。”他顿了顿,语气坚定地说,“我做错的事,总要亲手去补偿。我要把从展画屏那里偷走的寿命,原原本本还回去。”
王爷本来半垂着脸庞,此时抬起头来看他,面现惊诧之色,半晌说道:“我猜你不会放过这事……可展画屏这些年未必没有打听过,也不见甚么起色。”
紫袖想起自己初进魔教时误吃的菩提丹,便道:“魔教虽不明详情,却大概知道他带着伤,的确应当找过,王爷想必也暗中有所留意,只是始终没有寻到能与回雪镇魂丹媲美的良药。可大乾国土辽阔,到处隐藏的能人异士尚不知有多少。就像十贤这样的高手,此前罕有人知,若非这一回挑明了,谁又知道他们?因此我想,即便再无回雪镇魂丹,只要肯去寻求,总能有点收获。”
王爷听闻,默默不语。紫袖又道:“展画屏要养腿伤,一时半刻走不开,我却不能坐视不管。这一桩事上,我和王爷从来都没有不同。王爷此前担惊受怕多有费心,这回总该轮到我了。”
王爷勉强一笑,朱印便道:“以他目前身手,这倒不是大话。”
“难怪。”王爷应道,“功夫成了,殷大侠更加没甚么可怕。”
紫袖原本坐得挺直,此刻忽然卸了劲,朝后倚在椅背上,闲闲地说:“怕还是怕的。这几年下来,我总共有三怕。”他伸出指头来一比,“第一怕,是练武的时候:在山上比武输阵也好,下了山挨打也好,每当我力有不逮被人压着打,心里总会怕。”
朱印道:“武力压迫直截了当,着实令人心惊。”
紫袖点点头道:“第二件,是我做了捕快,见过一些被歹人糟蹋的妇人和孩子,个个抖如筛糠,噩梦连连;及至后来,我也遇上过这样的事,即便有惊无险,那一刻还是像被甚么牢牢困住,骇得几乎不能动弹。”
朱印略微有些吃惊,王爷却淡淡地说:“被人用强,自然譬如白日见鬼,惊惧许久。还有一怕又是甚么?”
紫袖便对他说:“第三件,就是魔教复仇的时候,明明人人会武,又做了准备,面对你那至高无上的皇兄仍然毫无胜算,一举溃败。这叫我又想起在池县时,曾因为捉拿一个浑人,被县衙打回家,不用我了——那时觉身在公门却无处讲,可笑得很。回头琢磨,魔教一事不正是如此?非但无可讲,比人数、比兵刃火药这些装置,都远远不及你皇兄,如何不败?甚至一如王爷所言,压下这事便渐渐无人议论,早晚风平浪静。”
他不等两人话,便接着说:“这三怕,在我眼中竟然极像,都是力道高低悬殊,弱者被强者压制,乃至一巴掌拍扁。江湖豪客,邻里街坊,还有朝廷的事,可见也并非泾渭分明。许多时候,你,我,或是我们两个都不认识的哪位张三李四,都怀着相似的畏惧烦恼。”
王爷沉吟道:“你向来害怕弱了就被拍扁,因此才要不断变强。”
“没错,我是这样想,也试着这样做。”紫袖十分认真地说,“在师门中,武艺差被人嘲笑;下了山来,武艺差就要挨打。待我练武略有所成之后,能做到的事便多起来,因此难免一心想要变得更强。可是现在,我倒有更多不明白。”
他转向朱印道:“十贤身手过人,固然都强得很,默默做过许多事,却又被默默抹杀。”他眼前闪过燃烧的《十贤图》,仿佛过去一切荣辱成败,都随那火苗消失在岁月长河中。他不禁问朱印:“他们不知在多少场合都是强者,为甚么又弱得不值一提?”
朱印没有回答,紫袖又看着王爷道:“展画屏武艺卓绝,也不能令魔教在复仇一事上顺心如意;你皇兄权倾天下,还是不敢同他们正面对质,用了一招暗棋——分明是万乘之尊,为甚么他也会害怕?”
他没有再问,只是端着自己的茶碗道:“十贤也好,展画屏也好,甚至皇帝,都逃脱不了被人算计。变强又能怎样?即使最强的人也要在命运面前低头,强者也有强者的苦恼。”
书阁中悄无声息,微微暖意包裹在周身。紫袖对着空前耐心的两人,只管将许多话一吐为快,再也不需闷在心里,深觉舒畅。他想了想又说:“金错春说人要向高处走,可我在皇宫也觉困惑。皇帝要坐那张龙椅,要做万民之主,可是被他牵连杀去的人,不正是他的子民吗?这又是怎么一种强法?”
王爷终于说道:“宫里的事错综复杂,只言片语难以尽述。”
“我知道。”紫袖说,“十贤一事尚且如此,宫变背后涉及更多勾心斗角,是我不懂的。我这些时日都忍不住想,武人练武文人做官,都是为了甚么。毕竟攀至巅峰仍然还有烦恼,再强的人总有做不到的事,我又想要些甚么?”
王爷眼神变得幽深,叹口气道:“你的这些问,哪里是一时能说完的?”
紫袖笑道:“从前在池县,反而有个武艺平平的兄弟同我说过,要是只想着变强,人就完了。我许久才回过味来,如果把变强看成解决问题的唯一出路,兴许倒无路可走……或者他想同我说,武功也好,权势也好,真要变强不能独独局限在一两处。我有许多问题没有答案,才要去慢慢寻找。京城和王府都太小了,不是我停留之地。”
王爷望着他,神色有些复杂地说:“你这颗脑袋,几年来总算也想了些正事。”
“佛经中说,求道之人有如浮木随水流去——如果不被两岸阻拦,也不被人拿去,不被种种外事干扰,自身又不腐坏,浮木自能入海,即如人能悟道。”紫袖慢慢地说,“我倒觉得,下山诸般经历亦复如是。我瞧见了许多人,跟着看了许多事,却也不过就是那截木头,在水上漂过时看见岸上诸多风景,可那毕竟是旁人的事,我只是路过而已。我时常有这样的感觉……那些江湖前辈,恩怨情仇,与我总隔着一小段,我即便想要帮忙,也没甚么插手的余地。
“如今再看,江河终要入海,我虽经历未丰,却即便绊在某处,也总不会久留,仍被那水朝前推着。也许我漂近海中,才知道眼前能有多么宽;也许终我一生都不能到达尽头,置身汪洋。可唯有脚下这一片地方是我的……做错的事如何弥补,前头到底有些甚么,得由我自己去试。”
脑中往事纷纭,他一时陷入沉默。王爷开口说道:“有一点说得不错。’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走到最后,也不过是你自己。”
紫袖没有应声,朱印又道:“众生是道场,不离世间觉。走得远些,自然参悟更多。”又问,“以后会去偷偷找你师父么?”
“不去。我没脸见他。”紫袖道,“再说我跟着他时间虽短,却像走完了一辈子,我想要的都要来了,谁也拿不走。”说罢将喝空的茶碗放下。
朱印也端起茶来一口喝干,随即手腕轻转,竟将茶杯朝他掷来。紫袖离得不远,伸手欲接,却觉劲力如刀又急又快,一掌之力蕴含在一掷当中当面扑来,显然并未留情。当下不敢小觑,十指成网,意随心动,拦着茶杯一拨,同时连椅子朝后滑了一丈有余,这才将那只瓷杯拨回案上,好端端落在自己那只旁边。瞬息之间接掌、卸劲、还击一气呵成,这一招接了下来,他心中尚算满意。
朱印面露笑意,温声道:“少年历劫,又能闯过情关,此后天高地阔,任你遨游。”
紫袖也不挪椅子,坐在原地说道:“展画屏告诉我,智者不应被无常所困;我方才在上头也看过了那本经。我不能尽数明白,只看好坏喜乐总是转换不休,如果能平心静气应对,想来就是增长了些许智慧。”
朱印一招既已接过,他看向王爷,见那杯茶还满着,又道:“王爷从小身不由己卷在一些事里,颇受了些苦楚。只是你一直甚么都不做,成了那群人里的一个。可你又能留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