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帆院竟然在凌云山旁边?”紫袖惊诧无已,问道,“他们究竟是做甚么的?嘉鱼说那里收养了许多孤儿,当真如此?”
展画屏道:“千帆院早些年的管事,或许着实出于善心,才建了那样一个处所,只不过未能持久。”
紫袖茫然道:“可是,肯照料孤儿的,不都是好心人?像凌云山上大伙儿,也把我拉扯大了。为甚么嘉鱼说他们杀人不眨眼,来截咱们的又都是些那样的家伙?”
“凌云派毕竟是正道门派,没着没落的孩子也只你一个,又没甚么心机,才稀里糊涂滚大了。”展画屏道,“千帆院并不像凌云派有些势力,不过勉强温饱;后来有一任管事加了‘掌院’一职,开始在孩子群中挑人习武,才越来越没有人模样。在那种地方,一旦有出挑的,必然更多人坐不住——谁狠谁出头,有样学样,逐渐剩了一帮不见日光的鬼魂。”
紫袖默默地回想起遇到的几批人,心中暗自抖,不知道如果自己就这样被留在那里,还能不能见到如今的星空了。他看向展画屏道:“他们既失了踪迹,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起初不知道,”展画屏说,“我下山游历江湖,结识的人多了,才辗转听说这件事。本来与我并无太大干系,只是凑巧两边都不是甚么好东西,魔教不少人吃过他们的亏。只因千帆院出来的人手狠嘴严,透露的消息太少,又经数次迁徙,找起来殊为不易。”又笑了一笑,“你那位海棠姐姐,提起千帆院,便恨不得将所有人食肉寝皮。既如此,何必又放过他们呢?”
紫袖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不难想见迟海棠和千帆院必有深仇,思量着道:“从那六畜、四魔来看,千帆院里头的人,身手竟都不赖,看来都是拼出来的。”
展画屏道:“在千帆院有个名头,自然少受些气;哪怕去土财主家里当看门狗,也比混在那种地方强得多了。能送进有钱人家,难免多少给点谢礼——时间久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逐渐便成了有人向里头送。”
“那不是成了卖孩子?”紫袖不禁一语道破,越想越是心惊,“既有利可图,自然有人拐了小孩送进去,总归是旁人生的,这才叫无本的生意……说是孤儿,也未必都是罢。”
展画屏应道:“我瞧着多半是拐来的;至于你,当时包袱倒是干净,兴许是家里过不下去,以为放在那里能有条生路。”紫袖带着些怅然道:“应当是的。不知内情的平凡人家,大抵以为进去比在外头活得好。”
夜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他满心波澜,又思及展画屏在魔教多年,双方一直拉锯,竟到了如今这个境地,也是不死不休的打法。兀自一脸感慨,已被展画屏提了起来道:“睡去罢,明天早起练功。”
紫袖十分听话地去睡了,然而次日练武,总不免出神,止不住设想若自己进了千帆院,究竟能活上几天。展画屏说得简要,可也不难想象那里头有多么像是个斗兽场;他自忖就凭儿时那软弱性子,在一众无依无靠的小孩当中,绝不会当真“出挑”——单说那“六畜”,便已比自己下山前强了许多倍,不等熬到那个位次,一定早被撕成了渣。
展画屏预备了几条长长的竹竿竹片给他练手劲,便去竹林中练剑。紫袖一面双手轮换不断劈甩,胡思乱想之际难免又感叹起那句“人生无常”,一分心却被竹子“啪”地抽在手臂上,手肘一片红肿,麻了半条胳膊。他定了定神,有些自责起来,去拿药酒来揉,又见只剩一个瓶底儿,便自行去了地窖里找酒。
院子不大,地窖却不小,黑洞洞一片,酒坛子靠里摆着。他仗着自己鼻子灵,挨着闻过去,要找一坛气味轻些的:一来不忍心拿上好陈酿去揉搓皮肉,二来不想酒气太重扰到滴酒不沾的展画屏。嗅来嗅去,正犹豫不决,却见最里头黑窄处被灯光映得朦胧,像是有几个更小的坛子摞着。此前他不大下来,并未留意,待走近了,才见几小坛酒下头压着一只木箱。
箱子盖得严丝合缝,却没挂锁。自打知道这里只有展画屏一个人住,他早就放开了手脚,此时好奇心起,便将几个坛子搬开,掀了箱盖,却见里头细密如波,粼粼有光,是一套战甲;甲片在灯光下幽幽亮,竟浮着一抹红芒。他拽起来瞧,触手冰冷坚硬,不知是甚么料子打的;虽有穿着痕迹,看尺寸展画屏又套不上,料想也是兰汀的旧物,便又放了回去。
那小坛子中的酒倒像是平凡之物,他提着一坛回了屋,调制出两大瓶药酒,剩了些随手倒在茶碗里,自己坐在门口擦手肘。
正揉着,展画屏一头汗回了来,见他揉得龇牙咧嘴,幸灾乐祸道:“不专心。”两步便跨进门去,直奔桌边,抄起茶碗喝了一大口。
看他干渴,紫袖本觉好笑,直到他喝进口中,才想起那碗里是酒,当即慌了,冲屋里叫道:“快吐出来!”却见他一愣,将碗放了回去,却将口中的酒“咕咚”咽了,随后自行倒水又喝。紫袖冲进去道:“都怪我弄得一屋子药酒味,你才把那个当成了水罢?”打量着他的面色,小心翼翼地问,“没事罢?”
展画屏脱了衣裳擦把汗道:“能有甚么事?一口酒而已。”紫袖看他一大口酒下肚面色不变,疑惑道:“你不是不喝酒么?”
展画屏道:“不喝又不是不能喝。喝酒容易误事,还是不喝好。万一喝多了,分不清哪是枕头哪是你,那还得了?”说着便接手给他揉伤处,随口道,“怎么不拿点好的来用?”说罢擦了手,便去地窖拿酒。
紫袖跟在后头只让他不要折腾,却想起那口木箱,便指着问:“那套甲是兰汀的么?伸手菩萨穿那个?”
展画屏循声望去,眼神瞬间沉了下来,略垂着眼睛道:“不是他的。那甲的主人,是兰汀的好友,也算是我的朋友。”
灯火忽明忽暗,紫袖看他神情有异,也明白了甚么,抱住他的手臂。
展画屏牵着他径直走到木箱前,启开盖子道:“若不是你提起,我都快忘了。”说着便动手将那甲顺。紫袖见他在箱子里拨弄两下,提起一个圆圆的物件,一瞧正是护心镜,也泛着些红光;他有些心虚地问道:“你拿这个做甚么?是不是被我弄坏了?”
展画屏在护心镜周围揿了数下,劲一掀,竟像揭烧饼一般将护心镜又掀开了。紫袖看里头雕的有图案,提灯一照,登时“啊”地叫了出来:那护心镜朝里的一面,刻得獠牙怒目,赫然便是双角鬼狮!
他看着那熟悉的图样嚷道:“这是你们魔教那个图案……面具就是照着这个做的罢!”展画屏摸了摸那狮子面,低声道:“这还是兰汀亲手刻上去的。”将护心镜又扣了回去,将战甲规规整整摆好,轻轻合上箱盖。
紫袖看着他不自觉郑重起来的模样,忽然记起薛青松无意间说过一句话——他说自己是“半个将门之后”。他心里默默想道:说不准这竟是薛青松家人留下的遗物,只因这里安全,才静置于此。
展画屏已提起酒坛招呼他要走,紫袖出了地窖,看他神情如常,忽然问道:“在你之前,兰汀就是上一任教主罢?”
展画屏只笑了一笑道:“被你瞧出来了。”
紫袖道:“他既教你武功,魔教又有这样多的事与他相关,无论如何也该是老教主了。”他回想着展画屏向胡不归出手,逼得他在江湖好汉面前自行招认往事的情形,又说,“那战甲的主人,想必也已不在人间了。”
“没错,”展画屏拍拍他的脑门,“聪明得很。那一位去世时,兰汀已不在了,我才将这甲收在这里。”紫袖同他慢慢走着,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伤感——这在展画屏身上是极为罕见的。细细一缕伤逝之意攫住了他的心,叫他不忍再提伤心事,又不由自主抱住了展画屏。
两人停在原地,额头贴着额头。沉默一刻,紫袖又道:“我虽不是你教中的人,能做些甚么,你就让我去做。”
展画屏却不客气地说:“自然有的。过两天我要出门,跟我去么?”
紫袖当即兴奋起来,不加思索道:“当然去!”又问,“去做甚么?”